是梦吗?为何一直醒不过来?
麻木的四肢,却止不住心口的炙痛⋯⋯
梦境中,他回到青涩年少。
那年,他十八岁,高中即将毕业,一群混混约他到废弃的工寮谈判,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程欣蕾。
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迟至昨日,才对这十年以来,与她之间的感情纠葛有所领悟。
工寮里,到处散落着木材废料,他就着窗外洒落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在二楼窗口边停下,带着惯性的警觉东探西瞧。
从破落的窗口望去,那群混混正嘻嘻嚷嚷地呼啸而至。
藉着居高的优势,他还看见了一部黄色计程车,藏身在不远的转角处,车里的男人正捂着嘴讲手机。
这麽大的阵仗?未免太看重他了。他在心里闷哼一声,随即进入警戒状态。
也许是身处在幽闭空间里,身体感官变得异常灵敏。他可以清楚地判断出,有道细碎的脚步声,正沿着墙边朝他而来。
一大群混混在正面集结,而这人却从背面发难,显然他们早在进入工寮前,便做了一番布局。
瞬时,他意识到自己正掉入前後夹击的险地,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困境,他打算先发制人。
於是,他沿着墙边缓步移动,与对方的距离越拉越近。
一个转弯,贺敬廷猿臂一伸,迅速擒住对方。
黑暗中,他正确无误地一手摀住他的嘴,一手环扣住他的胸。
当他的大掌触及一片柔嫩的脸颊,和胸前一团绵软的肉感时,陡然一愣,他万万没料到突袭者竟是个纤弱女子。
一把将女孩旋过身与他对视,双手并未放松警戒。
她不断地挥手,并且用眼神示意——她不是那群混混的同夥。
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轻轻将手放松,见她并未挣扎,也没喊叫,才放心地移开双手,作势要她别出声。
「啪!」一声,室内顿时大亮。
「老大,有电耶。」
「废话!我老爸缴了钱,当然有电。」被称作老大的发话者一掌扫过喽罗头顶。
带头老大右边的嘴角上有颗明显浮起的黑痣,痣上还长了一根毛,在灯光的反射下,异常突兀。
「贺敬廷,还不出来,想当鳖三吗?」老大气势果然凌人,一脚踢飞废木块,砸向地上的铁管,匡当作响。
看清对方手上并未带家伙,贺敬廷才缓缓步出。
「小心,他们有刀。」程欣蕾躲在高大男人的後方,探出一颗头提醒他。
眉心轻挑,贺敬廷疑惑地瞟她一眼。
「我偷偷跟在他们後面进来的。」女孩声如蚊蚋地解释着。
「你一个人?」这女孩未免太大胆了。
「外头还有人。」她指尖朝窗外轻点。
循着她的指尖,贺敬廷瞥一眼窗外的计程车,了然地颔首。
「杠,怕我们暗算喔,带个跟班来干嘛?」老大横眉竖目,不悦地道。
贺敬廷扫一眼身後的女子,那小妮子面露忧色,一双小手紧拽着他的衣角,正抖得厉害。
既然这麽害怕,还来?他觉得好笑,却也涌生了一丝不舍之情。
「这是我女朋友。硬要跟来,没办法。」他对混混们耸耸肩,将她拉近自己,宣示主权,以免对方觊觎。
若不这麽说,这意外闯入狼穴的小白兔恐怕难逃狼爪。
一阵嘘声鼓噪,老大掌心抛空一挥,喽罗们立刻噤声。
「你女朋友?」老大走到程欣蕾面前,双手交胸,定睛地来回打量她。
头一遭被混混一顿恶眼「招待」,她吓得浑身不自在,连忙低垂粉颈,大气不敢多喘。
「小小一只,还满可爱的。不过……有点发育不良喔。」老大调侃道。
喽罗们很捧场地发出一阵爆笑。
程欣蕾眼观鼻,鼻观心,不服气地咕哝着:「该有的都有了,哪里营养不良?不识货的家伙!」
「她说什麽?」老大狐疑地盘问贺敬廷。
贺敬廷唇角弧度微微扬起,他都听到了,却故意拿她娱乐大众道:「我女朋友有自言自语的坏毛病。」
众人又是一阵讪笑。
程欣蕾银牙暗咬,脸色困窘。
「我以为万人迷的女人应该是美艳火辣型的。」对她身材很有意见的男人,一双贼眼珠子倒是直缠着她不放。
贺敬廷淡笑,向前挪移一小步,以身挡去对方色眯眯的眼神,颇有护花意味,「到底什麽事,需要扯这麽大场面?」
老大慢步踱回原地,张着屠夫般的大眼,使劲狠瞪着贺敬廷,彷佛一声令下就要开战。
「记得吗?我说过,敢耍我,你会死得很难看。」他手指捻动着黑痣上的毛,不慌不忙地兀自说着。
「嗯,然後呢?」贺敬廷双手交胸,不卑不亢,面不改色。
混混们和贺敬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愿率先示弱,紧绷的氛围在空气中渐渐凝结。
贺敬廷悄然握住小女生的手,掌中触及一片湿凉。
关注她一眼。呵,原来她也懂得担心害怕。
隔了半晌,老大终於开口:「敢挑战我?很好。」双手一拍,「兄弟们,操家伙!」
话声一落,众人迅速亮刀,程欣蕾吓得魂飞魄散,止不住抱头鼠窜,尖声怪叫。
贺敬廷顺势环臂,一把揽过她,倏地跳退一大步。
「哎呦呦,患难见真情哦!」老大讽笑。
一群喽罗见恫吓生效,也随声附和。
「有必要亮刀吗?」贺敬廷未被惹恼,不愠不火地继续发问。
眼前这般阵仗,任谁看了都要丧胆,并非贺敬廷猎了一头豹,多了一颗胆,实在是这个小女生脸色灰白如土,他若慌了阵脚,她恐怕会晕死在他面前,这一来,如何能护得她周全?
握着她的手掌隐然收紧,传递手心的温暖,给她无声的安抚。
回应他的却是小女子一脸僵硬的面容。
「哈,我还以为你都不怕死。」老大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还不想死。」贺敬廷从容自若。
「嘿嘿,有guts,我欣赏你。」老大瞬间转成讨好的表情。
他们对话的逻辑怪异,不知在演哪出戏?程欣蕾当场傻眼。
「故意吓你的啦,就想看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老大咧开大嘴,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转身对喽罗道:「把礼物拿出来!」
「老大说,请你吃蛋糕,用真刀切比较有诚意啦。」一个喽罗将蛋糕送上来,就地取材地托起一旁倒放的矮凳,放在凳子上。
「上次你说的那支股票,呵呵,我赚了不少钱,这蛋糕是送你的谢礼,够意思吧!」他捻着嘴角上的痣毛哈哈大笑,露出嚼过槟榔的满口黑牙。
「谢礼?糟了……」程欣蕾终於恍然醒悟,「我以为你们……你们……」她表情尴尬,脸颊火烫,勉强挤出一句话,「警察很快就会到。」
「你报警喔?shit!兄弟们,闪人啦!我老子会扒了我的皮。」老大ㄧ声令下,混混们倏地全作鸟兽散。
「总之,这笔帐我们扯平,谁也不欠谁!」临走前,老大回头对贺敬廷道。
贺敬廷望着远去的背影莞尔一笑,这些混混们其实也没多麽坏。
随着大批喽罗一哄而散,整栋废工寮突然变得静默。
回过头来,他终於有时间正眼打量这位勇敢的小女生。
就女孩子而言,她的勇气的确令人佩服,但思虑欠缺周详并不可取,总而言之,她不该涉足是非之地。
看她一脸大惑不解,为了满足她的好奇,他将整件事的始末,简单叙述一遍。
「几个礼拜前,同学跟这群混混起了冲突,我赶来劝架,见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也非喜欢逞凶斗狠之人,於是,提供了一支自己长期观察的股票作为交换,要对方看我的面子就此收手。」
宁静的室内,只有他轻缓玉润的声律流泻着,令程欣蕾不由得神醉。
「混混们半信半疑,暂时放过了我们,但撂下一句话,说若敢耍他,我就会死得很难看。」
「原来如此。」她豁然开朗。
「现在,该换你说明一下,怎会跟踪他们到这里?」
她看了一眼贺敬廷,嗫嚅地道:「今天原本要坐公车去补习,却在饮料店附近遇到那群人,他们要去寻仇,还藏了刀,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拦了计程车,跟到这里,并且报了警。」
程欣蕾再看他一眼,脸色陡然绯红:「我在工寮前足足站了一分钟,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心想,也许警察马上赶到,应不致於有危险,但还是很害怕,双脚不停地抖。」
「这我相信。」贺敬廷轻笑道,「我已经见识过你有多『勇敢』了。」
「但又忖量,万一晚了一步,十分钟後恐怕就有屍体被抬出来,一想到那恐怖的画面,我就不由自主地进来了。」
好个侠义心肠的女孩!在这种人人自扫门前雪的社会,此举实属可贵。
贺敬廷神情专注地看着女孩一翕一合的粉唇掀动,煞是可爱。
男人墨黑的眸子睇凝着她,程欣蕾突然住了嘴,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他们很快地发现,两人的手从刚刚紧握到现在,竟然一直没有松开过。
程欣蕾紧张地抽回小手,却因太过用力,整个身子往後倾倒。
「小心!」贺敬廷倏地健臂一捞,将她再度抱个满怀,而这次却是正面相贴的暧昧姿势。
怀中的女孩蹭着他的身体意欲挣脱,他却舍不得放手。
垂首敛眸,望入程欣蕾黑白分明的眼瞳。
四目相触的瞬间,她的芙颊泛红,就连雪白的粉颈都转成美丽的彤晕。
零距离地靠着彼此,他感到对方怦然心跳的速律,正不规则地收缩着。
此刻,她的粉颊犹如初绽的玫瑰,羞涩却娇媚;清澈的眼瞳如深山里遗世独立的湖水,沈静中透着谧宁的气质;白白净净的皮肤搭在纤纤细细的骨架上,看似柔弱,却有着不让须眉的勇气,这样刚柔并济的组合,将她融成了ㄧ股难以言喻的灵秀之美。
贺敬廷的心中蓦然一阵悸动。
一种纯粹的喜欢,在他胸臆间漫开,眼神停驻在她身上後,就再也无法移转了。
这算不算一见锺情?
十五岁时,早熟的他便已尝了禁果,内敛的个性,加上高大俊逸的皮相,让他占尽了优势,令一干女子为之疯狂,自动倒贴的美女源源不绝,你情我愿的游戏从没少玩过,然而至今却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成功吸引他的视线。
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对一个女孩着迷地看痴了眼,第一次对一个女孩上了心。
他烈焰般的眼神狂烧着她。
见她眼波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ㄧ种莫名的感动吸引着贺敬廷的灵魂。
他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芙颊,呼吸呵在她脸上,ㄧ寸寸、ㄧ寸寸的缓缓贴近,直到她的瞳孔中清楚地印出自己的倒影……
暧昧的情愫在周遭蔓延,怀中的女子被催眠般地闭起双睫,配合着他的节奏起落。
他忍不住地将唇瓣停驻在她颊上几秒,再如羽毛划过,轻轻地来回刷至耳畔,每刷过一次,便带起她身上一片鸡皮疙瘩。
他终於将温润的唇轻柔地印在她唇上。
两唇相碰之际,贺敬廷的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因她美妙的滋味而震慑了心魂。
三秒钟的短暂停留,贺敬廷轻喟一声,极尽克制地退开。
依照他的经验,锁定的猎物只需他一个眼神,便能让对方如同吃了迷药,自动扑上来,收网抑或撒网全凭他主宰。
他不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怎会初次见面就唐突地吻了她,连自己都匪夷所思。
他第一次面对囊中的猎物有了挣扎的情绪,想要她,却又舍不得要她。
她太嫩、太纯,不是他游戏的对象,明知如此,他还是失控了。
若非他自制力强,这女孩恐怕早被他吃得屍骨无存。
她的脸颊红烫得像火在烧,以这种羞涩的程度和不知所措的反应看来,他敢打赌,那是她的初吻。
他不敢再造次,怕亵渎了纯洁的天使。
气氛陷入诡异的沈寂。
她如大梦初醒,羞得无地自容的窘态,令贺敬廷又怜、又爱、又想笑。
本想进ㄧ步认识她,但不识趣的司机正好带着警察冲进来。
向警方证明是场误会後,她迅速地坐上计程车离开。
对贺敬廷而言,这样的邂逅实在令人遗憾,第一次让他动了真心的女孩,竟未留下任何可循的讯息,就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数月後,他出国深造,与她的缘分就此断了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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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哆嗦,贺敬廷猛然惊醒,发怔半天,才记起昨晚喝多了酒,脑子疼痛欲裂,在半梦半醒之间忆着过往。
他想,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沈溺在最初的相遇,舍不得醒来。
距离上回醉得不省人事有多久了?
若不是昨晚回国参加妹妹的婚礼,遇到那个多年前曾找过他麻烦的混混,勾起对欣蕾的思念,也不致於再度灌醉自己。
是那个混混先唤出他的名字。
因他嘴上那颗长了毛的黑痣,贺敬廷才记起这号人物。原来他的名字叫康永盛,这也是贺敬廷昨天才知道的。
他依然顶着俐落的小平头,是新郎最小的舅舅,现在在C市开了一间木器加工厂,已不再是当年的混混,贺敬廷与他成了姻亲。
「世界真小。」事隔这麽多年,康永盛居然还能认出他,不得不佩服康永盛的好记性。
「应该说我们的缘分很特别。」康永盛食指揉着下巴,语带神秘,嘿嘿笑道:「不久之前,我还遇到过一个人。」
谁?贺敬廷一挑眉,好奇心被勾起。
康永盛与他的世界八竿子打不着,他想不出两人有何共同的交集。
「你以前的女朋友,程欣蕾。」
程欣蕾?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用力一跳,陡然失了规律。
他有没有听错?他是在说他的前妻?还是那个曾经令他心动过,却无缘认识的佳人?
那麽多年不见,两人生命中的交叉点又仅限於工寮那一幕,贺敬廷肯定对方不知道他有个前妻叫程欣蕾,既然如此,那麽他所指的分明是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
尘封在贺敬廷心底已久的模糊影像,渐渐与前妻的脸庞重叠,记忆中的女孩有对羞怯的眼神,仔细回想一下,那眼神的确和欣蕾有几分相似。
她也叫程欣蕾?世上会有这麽巧的事?
和欣蕾离婚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决定,若她们是同一人……
这样的联想让他没由来地慌乱。
不论她是哪个身份,都是他遍寻不着的人。
「她在哪儿?」思念与焦急同时浮现贺敬廷脸上,失了惯有的沈着。
「哇,瞧你急的,这可不行哦。人家结婚了,而且还有个小孩。」
「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结婚了吗?虽然知道她迟早会再婚,但是知道归知道,真正听到消息的当下却令他心乱如麻。
「她在C市一家叫『灰姑娘』的饰品材料店当老师,我老婆很喜欢串珠珠,是她的学生,有一回我去接我老婆,跟她聊了一下,觉得她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这人天生记性就不错,可我老婆以为我对她有意思。」说话者突然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呵呵,其实我有不良记录,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搬出去,我现在是勉强保住了配偶栏的位子,所以千万不能再让她误会,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就努力地想、努力地想,终於想起来了。而且,她也证实我没认错人。」
喜欢串珠珠,又叫程欣蕾……再加上康永盛的指认,应该错不了。
这麽说,欣蕾的确是当年那个女孩!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贺敬廷犹如被雷劈到,惊愕得片刻发不出任何声音。
留学美国那段期间,他专注在人生的目标上,努力往前冲刺,也渐渐收拾起玩心。
由於家中经济中上,为了不让家人有太大的负担,他在课业之余一面在酒吧里打工。
离乡背井的日子难免苦闷,刚到美国的前几年,他时常想起那个女孩,也曾有过多次冲动,想寻找她的下落,但他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根本无从着手。
多年下来,他放弃了寻找她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那女孩的影像在他心中早已渐渐模糊,唯一不曾忘记的是——那份真心的悸动。
直到昨天他才知道,他的前妻竟是他一直珍藏在心底,以为永远无缘再见面的佳人。
这个迟来的发现,并未带给他欣喜,只有加深他的悔恨、唾弃自己的昏昧。
他的个性向来内敛,凡事不习惯显山露水,才会让感情无声无息地沈淀在心中某个深处,任它一点一滴的渗入骨髓,而自己却浑不自觉。
若是几年前,有人说他是个痴情男,他恐怕会以为对方说了什麽火星语。
事实证明,这些年来他一直爱着同一个女人而不自知,即使物换星移,两人再度相遇,他的心仍旧忠於原来的感觉,只会因她而悸动。
他终於了解前妻的心思,为何当初执意要嫁给他。
原来,她跟他一样,相遇之初,早已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不可抹灭的记忆,因为一直恋慕着他,所以愿意将最美好的第一次保留给他。
而今,她都已再婚了,他还能挽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