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肆意妄为地吹打着旅店的窗户,却与此刻房里的温暖分为形成强烈对比。茶具和茶叶是安於晔向旅店老板借来的,小茶几上摆放着的食物是两人在回来路上经过市集时买的,松衍裹住身子的毛毯是安於晔从行李箱底部抽出来的。
老实说安於晔问过松衍几次关於她自己的旅店房间、似乎在两人相遇後,不知不觉就只剩下放置行李与盥洗的功能,好几晚都跑来蹭他的沙发,这样子真的不会太浪费吗?但总是只会得到这里比较睡得着的回覆。
「松衍,老板说这种茶叶有舒眠的作用,晚点喝喝看吧。」安於晔熟练地操作茶具,盖上茶壶盖子的同时,望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松衍「我的脸上有什麽东西吗?怎麽老看着我?」
「因为还是很高兴能看到你啊…」语调忽然软糯地像个孩子,安於晔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松衍则是恶作剧得逞般地笑出声「我还在等着你回答我好多好多问题呢。」
虽然两人窝在同张沙发上,安於晔还是拒绝了马尾女子共用毛毯的邀请,自己裹起海军蓝大衣,看着藏不住失落表情的松衍偷偷勾起唇角。好多年了,怎麽还是这麽像那只大狗狗呢?安於晔稍微瞥一眼自己的手机锁屏。
老实说,又该从哪里讲起呢?关於他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犹豫几许之後,安於晔决定先从自己的心理症状开始说明。毕竟是心理学系,松衍又已经成为一位临床心理师,这部分应该会是最方便易懂的吧?
将手机歌曲切换成纯音乐,安於晔站起身子走到松衍面前,右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眼。马尾女子虽感到不明所以,却也顺应着闭上眼睛,睫毛扫过他掌心的时候,安於晔忍不住颤抖几下。
「我有点怕看着你的眼睛说,所以请你忍耐一下。」
「没关系,慢慢来,别急。」
「松衍,」再次做了深呼吸,安於晔开口「我有解离性身分疾患。」
总共有五个人住在我的身体里。短发女子说着,轻描淡写地像在朗读某本童话故事书般:首先是安於晔本人,再来依照出现顺序分别为Y、L、C、W。
Y原本是叫於烨,但随着越来越多人出现,和安於晔讨论後决定以Y作为称呼。他是与安於晔本人最为相似,也陪伴他最久的人,甚至一起从女孩成长为女子。平常都是由他待在控制室里,这是他和安於晔达成的协议。
插入个有关於控制室的说明。控制室是用来操控身体四肢行动与应对他人的房间,而每个住在身体里的人都有一个自己可以待的空间,并随着每个人的性格喜好有所不同。像安於晔本人拥有全白的空间,而Y则是摆满书籍的巨大书房,虽然安於晔没有沉睡的时候也常到书房去看书就是了。
接着是L,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他有频繁的忧郁倾向,又或者能说所有忧伤情绪与记忆都由他迳自闯入控制室承受,L表示这是保护安於晔的方式。他的空间阴暗冰冷,有着厚重的铁制大门,Y常常说那地方根本就像冷冻库,但W倒是觉得Y很喜欢去L那里作客。Y和L两人有着微妙的关系。
在提到C前先说说W好了。W全名是Winsome,意思是孩子般的亲和。他应该是除了Y之外,最常和松衍见面的人了吧?毕竟不知为何,那个小男孩好像挺喜欢和松衍相处的?但他的喜欢是不是爱情的那种并不清楚。
说到这里,安於晔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被自己盖住眼睛的松衍,而女子没有任何动静。但他不知道,她的心跳悄悄地在加速。
而C呢,是最令安於晔头疼的人。虽然紧要关头总能救自己一命,但做事方法太过暴力,常惹来不少责备。所以大多时候和安於晔本人一样都沉睡着。
「先说到这边,会很复杂吗?」安於晔担忧地松开手,却发现马尾女子的眼眶泛红,急忙轻捧她的脸询问「怎麽啦?是不是一下子给你太多了?」
「於晔,其实我有发现,关於你有解离性身分疾患的事。」伸直双臂给他一个拥抱,松衍认为这是当下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我知道W,他有跟我说一些部份的事情,但我不知道有这麽多人在你的身体里。难怪很容易累,对吧?」
「所以那晚…我差点要侵犯你的那晚…」安於晔慌乱颤抖地将话语送进她耳里,松衍拍了拍他的背,鼓励他慢慢地继续说「那是C冲动之下的行为…」
「我有猜到,我可是你口中的学霸。」松衍故意把话说得幽默,想让气氛放松下来「但我想听你亲自解释,没想到你这麽会逃跑,还躲到我找不着。」
拥抱的力度加重,安於晔几乎整个人都快压上坐着的松衍,手臂撑在椅背尽力保持两人之间应该需要隔开的距离,果然像一只黏人的大狗狗啊?是他的理想型。但是现在还有很多事要说明、还有很多伤痛需要他的光帮忙接住。
「先等一下,松衍。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
「在那之前我有一些话想要先说,我担心晚点又有人晕倒。」此话一出,惹来安於晔的轻轻捶打「於晔,我答应过,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而我的耐心、我的时间都会给你,所以慢慢说,不用急。然後记得我爱…」
「先不要说那三个字。」方才盖住眼睛的右手现在堵住了松衍的嘴「听完我说的事情以後,再看看你还愿不愿意说那三个字,好吗?」
松衍点了点头,将双臂松开些,安於晔重新站直身子後要她再次闭上眼。
可这次松衍摇头了。
「在听你说下去之前,我想先说有关之前知道你解离的事情。」
「…好,你说吧?」
「那就坐下来听啊。」松衍拍拍身旁的沙发空位「别罚站在那里。」
安於晔乖乖坐到松衍身边,用大衣裹好自己,准备好要久违地听听他这小学霸朋友之前对自己的症状有何看法。不过,W曾经有告诉她?到底都说过些什麽、又说了多少呢?短发女子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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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第一次见到W是在去山庄过夜的那天吧?
突如其来主动的肢体接触,以及看见对方笑容之後,从中看见不大相同的唇角弧度。松衍大胆地猜想这与平时和自己相处的安於晔不一样,毕竟在自己第一次对安於晔心跳加速的那个晚上,也曾经看过平时在他眼神中未能见到的闪烁光点。又或者说,有很多个面向的安於晔,引发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对待所有人皆善良柔和却保有距离,明明看似真心付出却总觉得有些像是空洞的错觉。这样给他人带来温暖的安於晔、让自己感到满满窝心的安於晔,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松衍基於这个原因而想和对方成为朋友、拉近距离。
後来再次和W见到面是某个两人在她住处一起准备毕业报告的午後。
那天松衍问了安於晔要不要休息一下,在短发女孩窝进沙发时找来薄毯想替他盖上,凑近时似乎听见不规律的心跳,但应该是自己的吧?松衍赶紧退回自己的电脑前,却又被安於晔皱起眉头的睡颜转移了注意力。
「那时候我好像还看着你说『又是因为什麽而感到疲累了呢?』」
「我知道喔,你偷偷帮我盖毯子的事。」安於晔看着耳尖逐渐转红的松衍静静地说「也知道你後来有偷看我睡觉,但再之後就没有印象了。」
「因为不久後W就出现了。」
W从後方缓缓拥抱住自己的时候,松衍确确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能忍住、反射性地朝後面的人揍上重重一拳。发现是心上人的同时,惊吓的表情变成害羞极致的脸红。这样主动的肢体接触,大概不是平时的安於晔。
将疑惑直接问出口,对方意外地坦承,他说他的名字是Winsome,也可以叫他W,他表示自己是其中一个住在安於晔身体里的人。又问过几个问题後,松衍大致了解目前安於晔的状态,包括他不只有一个自己,还有…
「那时候W跟我说你其实也喜欢我。」松衍察觉自己说这句话时浑身燥热起来,另一位当事人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短发没能遮住的脖子红成一片,即使撇过头也能明显知道安於晔在害羞「但他没说是哪种喜欢,也没说是哪个你喜欢我。」
後来W常常出现,尤其在毕业前夕的那段日子,他总会跑来自己的住处。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给W待在控制室时的安於晔取了个绰号叫做「小狮子」,因为每次看见自己时就会扑上来紧紧抱着,偶尔还在她的脖子轻轻啃咬。虽然以他们两人恋人未满的关系,还有松衍自身对肢体接触底线的认知来说,理应不该有如此亲密的动作,但不得不承认,她也奸诈地在享受着。
「所以果然没猜错…」垂首扶额,安於晔总算明白那阵子自己为什麽老是在松衍的住处醒来,控制室的粉蓝色按钮又为何会显示冷却时间「抱歉…」
「在这里再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从你的笑容看见小狮子的影子,所以就顺势那麽喊你了。而你也没有多加反感,只是好像有点困惑。」
「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W已经不在了。」安於晔摩娑几下手指「只是我还没提到那个部分,况且也没什麽好反感的,不是吗?」
「於晔,你想知道那一晚我最生气的是什麽吗?」松衍握住短发女子焦躁的双手,用温和的眼神望去「我生气的是,为什麽我是被扑倒的那一个。」
「松衍...请你把刚才的认真温馨还给我!」
「只是开个玩笑啊…想让你知道那晚的事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大的伤害。」松衍不自觉地抚了下左唇角「於晔,後来逃跑的你才真的让我难过。」
那晚房门重重关上後,松衍独自在床边抱膝缩成一团,脑袋里不停地重播刚才自己赏了安於晔一巴掌的画面。明明很疼的人却瞬间变回温柔理智的模样向自己道歉,咬破嘴唇泛出血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是当天生日的人、是当天的主角啊…松衍从书桌抽屉翻出一个木盒,礼物没能送出去,就连那句重要的「生日快乐」都忘了有没有说出口。
泪珠止不住滑落,好似在哪里读过[无声的哭泣才是最心痛的],松衍觉得当下的自己胸口疼痛地像是快要炸裂开来,比起被安於晔推倒在床的剧烈碰撞还要更令人感到撕裂。也许,是因为撕开的事物也包括他们的关系吧?
「对不起…看来当时的我却做了更让你难受的决定呢。」安於晔悄然抹去松衍眼角的湿润,轻轻揉了揉马尾女子的太阳穴「对不起,我只能逃跑。」
「所以你要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让我知道为什麽你只能逃跑。」
「那我要接着说我的故事了,需要暂停记得喊一声。」
「好的,我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你。」松衍破涕为笑,打趣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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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因为爸爸妈妈工作繁忙,自己常常需要在家里等待他们工作结束。读了不少书,或许也是因此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些吧?但自己也不确定,毕竟他也没能见到多少同年纪的小朋友。
「爸妈总是要我比别人再更成熟,他们对我有着很多很多期待。」安於晔倒了两杯茶给松衍和自己「我在上小学之前就被要求背下五大洋七大洲、九九乘法表,还有学会写国字不能用注音符号。」
没有因为先懂得这些在进入小学时感到轻松,安於晔反而被同学当作异类般的存在。或是因为变成老师眼中的天才学生,所以拿到比别人多两倍的回家作业,在同样的时限内要缴交。压得喘不过气的那时候,只有偷偷跑来的邻居小女孩愿意和自己当朋友。这一切都在安於晔本人沉睡,让Y操作的状态下。
小学四年级的某天下午,那个邻居女孩因为考试考差了,一看到安於晔就冲上来拥抱他。妈妈目睹之後便以怀疑自己的性倾向,进而向班级导师报告。
「小四的时候?」松衍睁大了眼,满脸错愕「是都还在探索的阶段啊…」
「後来的我被送到学校辅导室,认识了珊珊老师。」
在父母的眼中,珊珊老师是贵人,帮助他们教育了当时的自家女儿;而在安於晔的眼中,珊珊老师是暖炉般的存在,她是唯一愿意倾听他和Y的大人。但更确切地来说,是曾经犹如暖炉般的存在。重点在「曾经」两个字。
「那个珊珊…老师,对你做了什麽吗?」松衍发觉说着这个名称的安於晔在颤抖,幅度颇为显眼的那种「慢慢说,别急、别急。」
「老师她,某程度上可以说其实是个疯狂科学家吧?」安於晔噘了口茶,却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而我是她的唯一一个实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