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总是穿刺进我的双眼,可我依然向往、依然欣赏、依然喜爱。]
安於晔瞄了眼方才在入口M递给自己的简介,上头清晰地印着这句标语。松衍不出所料地睡过头,语音讯息里焦急的语气让他舍不得有任何不悦,只是平静地回给女子一则要她慢慢来的讯息,自己会先在展场边闲逛边等她。
老实说他并不是很能理解摄影专业,但大抵上和自己使用文字表达相似,摄影师透过一张又一张照片述说故事、抒发情感,这是安於晔体会到的部分。其实与自己并无多大的不同,无论作家或是摄影师,都不过是在使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表达而已。接着就会有人前来阅读或观赏,偶尔对号入座、心领神会。
M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这点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安於晔便晓得了。只不过展场的相片虽然让他难以解读故事,却传输了紮紮实实的思念与惆怅给自己。
尤其是那张本次展览最受瞩目的、女孩回眸微笑的照片。他是爱着并深深想念那个女孩的吧?又是什麽原因让两人分开呢?安於晔察觉自己竟然久违地又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好奇,但再怎麽好奇也不会像打探隐私般去询问的,这是他的坚持,某方面来说,可以说这是安於晔最一致且贯彻始终的坚持。
「Y,觉得如何呢?」在访客休息区写写字的安於晔抬起头,女子於身旁坐下,递来一杯贩卖机冲泡的拿铁「这些照片的共同点,你应该有发现吧?」
「都是有发散光线的照片,应该怎麽说才好呢?它们都有明显曝光的元素在里头。」作家瞥见摄影师胸前挂着的名牌,本名好端端地印刷在上头「既然你都向我展示本名了,那麽我是该再和你自我介绍一次。莫小姐,你好,我叫安於晔,是位作家。」
两人稍微礼貌性地互相寒暄闲聊几句後,莫小姐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张展场主角,而不自觉宠溺而点缀些哀伤的目光,安於晔将其看在眼里,却也说不出任何提问或是安慰的话语,只能静待着倾听对方想表达些什麽。
「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许多不怎麽愉快的事。曾经总是觉得,累积大量怨念的我大概只能永远在黑暗迷失了吧?」莫小姐噘了口咖啡,收敛起目标为照片的注视,转而看向安於晔「安小姐,我猜你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吧?」
「不,有些不同。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迷失在黑暗里。」安於晔阖上笔记,跟着对方将注意力放进此刻的对话里「我认为我属於黑暗。若以一本悲情小说而言,总会有个标准悲剧的角色。对我来说,我必须是那个人,我必须是。」
手机传来震动,是松衍表示她在二十分钟後才能抵达的讯息。安於晔勾起唇角回覆了句<别急,慢慢来>,接着便对上摄影师彷佛了然所有的笑容。像是突然被看穿心事那般不自在,作家慌忙地喝下一大口拿铁,却被烫了满嘴。
「将安小姐的论点放到我身上的话,我倒认为自己必须是英雄,得去保护身边所有的人,即使奉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从旁边找来纸巾拿给慌乱的安於晔,看着对方局促地接下後开始擦拭桌面「但是,这样的我们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爱上了光。」
「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就是莫小姐的光,对吗?」
接着摄影师娓娓道来的故事,虽然有些让安於晔错愕,却也很快地接受及理解。他们果然很相似呢,作家这麽想着,之前觉得两人或许拥有共同基因的想像又浮现出来,也瞬间化作疑问脱口而出。
「安小姐觉得呢?」摄影师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的打算。
「不能回答我也没关系,但你提到的、那样子的机构我有印象。」安於晔将两个英文字母写在纸上,推向摄影师给他确认「以前我在…有看过封面写着这两个字母的文件。」
「既然知道这个是暂时不方便在这里讨论的事情,那我们换个话题吧?」
「比方说像什麽话题?」
「谈回我们的光。」摄影师眯起眼,用双手的食指及拇指比出个方框,将傻楞楞的作家框在里头「那件事发生之後,我的眼睛散光变得更加严重,所以照片中你所看到的曝光状态,其实大多就是我实际上看见的世界。」
「所以你才把展览命名为『被光覆盖的世界』吗?」
「安小姐,觉得自己应该处在黑暗的你应该也能明白吧?」放下手指形成的方框,短发女子淡然一笑「有时候总觉得光就像是硬闯入我们的世界,那样温暖、那样炙热、那样滚烫,对我来说还常刺伤自己的双眼。」
「但我们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它。你是想说这个吧?」安於烨将纸杯仅存的拿铁一饮而尽「因为即使曾轻触过,却仍在看见阳光时忍不住皱起眉,所以我明白自己还是害怕。但让深爱和恐惧两者共存,这也并非我的本意。」
「无论我们怎麽逃避、怎麽不想面对,我们都仍然身处在这个被光覆盖的世界里。即使你认为自己属於黑暗,但何尝不去探索让两者平衡的方法呢?」轻轻握住安於晔的双手,女子力道恰到好处又不让人感到不适「安小姐,也许其实这次你已经积攒足够的勇气,就差往前跨出一步、就差拥住那道光,可别像我这样自己选择错失机会,只能藉由过去拍摄的照片遗憾。」
「可是莫小姐…向前拥抱光之後呢?如果我因此燃烧殆尽该怎麽办?」
「那是你的光该烦恼的,况且我猜想她早准备好要接住你了。」摄影师向安於晔身後招招手,而後者嗅到了熟悉的白麝香「你的光来了,快去吧?」
「於晔抱歉,我来晚了。」松衍礼貌地向两位看上去十分相像的短发女子点头问好「你就是於晔的摄影师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
安於晔偏头犹豫几秒,一咬牙主动勾起松衍的右手臂。马尾女孩轻颤却又憋不住自己的笑容,面色乖巧地聆听短发女子分享待会要先去观赏哪一个区域的照片,顺势偷偷地挠了挠说话者的乌黑发旋。
「莫小姐,」带着松衍离开前,安於晔回首喊住展览的主人「我想我刚才在人群里看见你的光了,所以你也要好好把握机会喔!」
摄影展的主人愣住一会,接着朝作家释然一笑,故作童趣地敬了个礼。
「於晔,那是什麽意思?」马尾女子困惑地问着「什麽他的光?」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松衍立刻用力点头「那麽到时候一起回答你。」
「於晔,你们都聊了什麽啊?」五指顺势往下滑,松衍牢牢扣住小狮子的手掌,安於晔主动对自己肢体接触的情况并不普遍,大概是又发生了什麽,但好奇的同时她也不想轻易让这好机会溜走「怎麽刚刚才看到我就像小猫咪一样黏上来了?」
「就说了晚上通通告诉你,现在先专心看看这些照片吧,好吗?」
松衍还想说些什麽打趣安於晔的举动,却被对方那道专注欣赏展品的目光恍惚了心神,随着进入认真观赏展览的氛围当中。相牵一起的双手没有松开,或许是两人都在享受此刻,而未能留意到身後不远处老盯着他们的那对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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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煖煖,我姐昨天有跟我说他邀了一个新朋友来看展,就是那个短头发的女生。」莫以侨不太明白自家女友的诧异神情,担忧地晃晃她的肩「怎麽了?是你认识的人吗?」
「那是我姐姐…我应该没有认错。」安於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仍然一脸难以置信「但他怎麽可能会在这里?以侨,你说他是你姐的新朋友吗?」
「需要我们去问问看我姐吗?那现在…」莫以侨瞥见一道身影,身影主人的脸庞似乎在哪看过,扫了眼展场最瞩目的那幅作品,他轻笑出声「煖煖啊,我们还是晚点再去问吧?」
正疑惑莫以侨为何话说一半便急转弯的安於煖顺着望去,瞬间了然地勾起男友的手臂。她的问题虽然很重要却也没有那麽急着知道答案,至少,并没有比男友姐姐似乎总算要等来那个拨开阴霾的人还更要紧。
当年替莫以禕保管的照片,如今成了整个展场的最佳焦点,莫以侨心里是觉得欣慰的。姐姐曾说过,情意即使不说出口,仍会从眼里倾泻而出,怎麽藏都藏不住。方才晃过的那人与其他观展者的眼神不同,好似已经在哪看过这些照片却仍然掩藏不了欣赏的神情,又更像是来寻找什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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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不高的短发女子逛了几圈後回过神,展览会场竟只剩下两三个人影,广播系统响起本日即将闭馆的提醒,但自己没有立即离开的想法,索性在会场设置的长椅坐下。抬头从长椅视角望去所对上的,是此展览最受瞩目的照片,也是自己慕名而来的焦点作品。方才已多加停留过的目光,现在总算能够没有阻隔、直勾勾地全都打在前方的照片上。
「您好,我们差不多要闭馆罗。」
稍微沙哑却溢满温柔的嗓音落在身後不远,不知怎麽地,似乎有些熟悉。回过头,如刚才出口话语般柔和的眼神毫无遮掩地递送过来。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愣神不出三秒,她看见对方笑着朝自己伸手。
女子傻傻站起身,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与後方那张照片如出一辙。眯起双眼的笑容里,眼角噙着的泪珠反射出些许晶莹,摄像当时的阳光被会场灯泡取代,却也营造出相似的朦胧。女子不会知道,在他眼里这样的她有多美。
他能够看见的事物,说实话都已经自动添加一层朦胧效果,就在那次事件之後。他把这个後遗症的发生看作是一种惩罚,对於自己当初种种隐瞒,以及自以为是的保护他人。不是没有想过女子会因为这场展览而出现,只是没想到多年後的再次见面,内心竟未扬起半分激昂的兴奋,反倒是有种获得了平静的感觉。算是一如既往吧?女子一直以来带给自己的,不就是那无人能够替代的安心感吗?
「明知故问。」越过那只右手,女子迳自拥抱住手臂的主人,力道有种不容许自己挣脱的牢固「你呢?不准学我的回答。」
女子感受到被自己抱个满怀的人僵直一瞬,随即软下来,摊成池水般轻蹭她的脖颈。环住他腰间的手臂收了收,是思念已久的薰衣草味没错,是那一只长不大的大猫咪没错,他就像故事书最後的结局一样出现在小熊面前,而她却舍不得像故事情节所描写的咬一口他左肩。
「其实本来不是很好的,但一见到你就什麽也不坏了。」轻轻抚上女子的後脑勺,忍不住眼眶中打转的湿润,任由带有热度的泪水渐渐浸湿她的衣领,如同女子仍是女孩时,对自己说算是第一天的那晚一般「孙楟,我好想你。」
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如此安然地大哭,上次哭泣的自己在哪里、在哪天呢?莫以禕不记得,也不愿刻意去回想。一切都过去了吧?都可以过去了吧?现在只想紧紧拥抱他的小熊,如果孙楟想要他回去原本的森林,他愿意立刻启程。
「以禕,如果我没有来这里看展览,那你会怎麽做?」
「我会让这场展览成为世界巡回的等级,然後回国去缩短我们的距离。」
「那麽如果我最後没去展览呢?」孙楟稍稍推开大猫咪,想将对方的眼神看清楚,如同摩天轮的那晚,她需要他更肯定的答案「我当时不是告诉过你,我要结婚了吗?」
「我也记得学长和姜禾跟你说我已经死了,你同样没有相信,不是吗?」莫以禕轻抚女子的脸庞,上面似乎有着些许历经长途旅行的憔悴「孙楟,何况当时你说要结婚的时候语调在颤抖。而我最擅长的就是配合对方把戏演完。」
「所以,你会怎麽做?我没有出现在你眼前的话。」
「我会去找你,亲自牵起你的手,邀请你来参观大猫咪的新森林。」
莫以禕听见孙楟细声地说了句过关,接着又被用力搂进怀里。唇瓣相碰的同时,他真想知道自己的泪腺为何如此发达,分明应该是个甜蜜的吻硬生生地被调配成咸味,莫以禕悄悄睁开眼睛,才知晓舌头尝到的不只自己的泪水。
「以禕,先提醒你一下。」孙楟还是忍不住轻咬一口莫以禕的下唇「我们可还没有分手啊,没有谁说过要分手的,我都记得。」
「孙楟,谢谢你来了。」忍着麻疼,大猫咪将小熊再次拥入怀中。
谢谢你,自始至终都像道暖阳前来照耀我的生活。
谢谢你,让惧怕着光芒的我拥有被光覆盖的世界。
被光覆盖的黑暗,原来也能体会到被紧紧包裹的暖和啊?
真是太好了呢。关於必须身处黑暗的我们,安於晔,希望你也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