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十一分。周二,天气凉爽偏冷的冬季。
旅店房间落地窗外刺眼的晨光找到了目标,准确戳在尚未睁开的眼皮上,没良心地打扰原先想再赖床一阵子的旅客。虽然因此而浮起烦躁不耐,但昨晚不记得拉起窗帘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能责怪谁,女子坐起身时这麽呢喃着。
只是想伸展四肢却不由自主发出哀号般的呻吟,他暗自庆幸墙壁隔音还算不错,否则该要被房务人员打分机来关心大白天的凶杀案了。女子下床後挠挠睡醒後一如既往的翘毛,鬓发正好盖住耳朵、脖颈全裸露在空气中的短发造型没有染色痕迹,因为他本人认为自己最适合的发色是纯粹黑。指尖点了点黑色蓝芽喇叭和太空灰手机,房内随即流淌起轻快的西洋乐曲。
「起床後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歌,果然是BestDayOfMyLife啊…」
他今年28岁,算是小有名气的网路作家,网志笔名为Y,保密得十分严实的本名叫安於晔。他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本名,但也没想过要改,因为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一种,不该违抗。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应该自不量力。
从小到大安於晔都被这麽教育着:人们生在这世界上,都拥有至少一个属於自己的位置。在自己的位置做好该做的事情,是做人应尽的本分。
以职业方面来说,学生要认真学习,不是指成绩必须多麽优秀,但要拿出努力的态度;医师要救助病人,进行正确诊断,给予有效的治疗,与患者一同克服病痛;老师要教育孩子,分享知识、确认吸收,去倾听并抓住求救讯号,避免单纯走向邪恶。大部分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付出心力,在位置尽情发光发热、照耀社会。嗯,请先记好了,是大部分的人。
待拖拉症拥有者的自己梳洗完毕,歌曲早已经继续往下播五六首,转了转眼珠子,安於晔重播第一首歌,将连接设备由喇叭切换成同色的耳罩式耳机并稳稳戴好,便套上大衣出门。他要保持愉悦气氛,即使略为刻意也是需要的,否则容易再次吓跑身边的人们,就算说现在周遭都是异国的当地居民也一样,没有人必须随时有风险地承接自己的爆炸。听听轻松的歌曲,已经是所有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中,最为平凡的了。
<平安回来><下个月期刊不准拖稿>
巴掌大的太空灰方块亮起萤幕,是编辑来的两则讯息,安於晔简短地回覆一句收到後,顺手关闭了讯息提醒铃声。将手机放回口袋前,目光在锁屏那张好多年没换掉的照片停留了几秒,瞬间闪过一丝头疼。他想起前几天编辑跑来家里商量近期的文章发表,却撞见客厅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捱不过对方再三追问,安於晔只好老实说出自己打算旅行找灵感的计画,果不其然地又被唠叨一番才准放行。只是编辑嘴上虽然一直碎念,双手却不停帮忙他整理的模样,又让安於晔觉得挺感动的。
与那位大自己十来岁有的编辑,从他大学毕业後的第二周就开始合作了。安於晔的编辑是一位很能干的女性,平时讨论工作的时候,她总会耐心地解释出版社的考量,也很迅速就能理解他想表达的作品理念。或许是年龄差之类的缘故,她渐渐将自己看作亲妹妹般地照顾着,从编辑的关怀里,他能明确感受到对方乾乾净净的、希望自己好好过日子的心意。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编辑的暖光太亮,安於晔依然觉得能遇见编辑是场美好的奇蹟。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突然出国的,但看着文稿的存档逐渐见底,自己却迟迟写不出东西,就莫名地慌张起来,才想要出去走走。既然都要出门了,那乾脆出个国的这念头,第一时间也吓了自己一跳,或许潜意识清楚得很,清楚知道差不多该是时候暂且离开近年的生活圈了。
就这样坐飞机来到时差约七小时左右的巴塞隆纳,这不是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但高中那时参加教育旅行的安於晔,跟现在成为作家的安於晔不同了。
过去现在本就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否因成长而不一样,安於晔并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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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熙来攘往地经过视线,费了好些劲才适应四周的嘈杂。
那座巴塞隆纳主教座堂与自己身下坐着的长椅相隔条大道,虽说是大道,但他又觉得其实看起来更该说是广场,这两个名词使安於晔垂首沉思并纠结了起来,右手拇指叩叩叩地敲在手机萤幕上打出词语又删除,反反覆覆。
「Hi.」有阵徐徐凉风拂来,轻柔好听的声音随之响起,安於晔抬头,一个捧着相机的女子站在面前朝自己挥了挥手「你不是本地人对吧?」
虽然瞬间有很多疑惑冒出,像是女子怎麽知道自己不是本地人?又或是他为什麽马上就能猜到自己会听得懂的语言?但安於晔还是微微颔首,往左挪了一点让来者坐下。女子如同自己留有一头短发,当安於晔望去,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朦胧,像是有层挥之不去的雾气笼罩在上头。他应该也是有故事的人吧?安於晔想起少数照镜子时,自己的双眼也总那般灰蒙。
「刚刚在烦恼什麽吗?」
「嗯?」安於晔愣了一下,开始猜想眼前的女子是否会读心术「是啊…」
「抱歉,只是觉得我们可能有点相似,所以向你搭话了。」女子拿出一台跟安於晔同款的太空灰手机,然後被他依然困惑的表情逗笑「不是手机而已,还有发型啊、穿着风格啊,以及…你刚刚眉头紧皱,在纠结的样子。」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M。我猜想你应该也不想告诉我本名,所以我们就交换昵称吧?」
当下脑袋好似运转失能,女子说的每句话都有其逻辑思路可循,但全串在一起後,安於晔就突然没办法理解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傻傻地张嘴,却回应不了对方半字。还在想如何处理这些讯息的同时,M又说话了。
「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生活在黑暗深处呢?」没想到会从一个刚见面不过五分钟的陌生人口中听见这个问题,安於晔觉得自己背脊在颤抖,激动地看向女子雾蒙蒙的双眼,其余声响被按下静音键,对方微微勾起嘴角「我也是。」
「所以我想我们是同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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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叫M的女子跟安於晔交换联系方式後便离开了。
女子一走,静音模式就被取消,周遭游客的交谈与喧哗开始让颤抖转移至四肢,安於晔便立即从背包掏出耳机戴上,迅速滑开手机里的播放清单,找到曾经成功立即见效好几次的那首歌点了下去。
/IlikemebetterwhenI’mwithyou/
明确而清脆的节奏拉扯住心跳将其趋於和缓,安於晔庆幸自己有即时想起这首歌。应该说,想尽办法删去有关那个歌曲推荐人的所有一切时,幸好自己并没有选择连无辜的歌曲们都一并舍去。即使他也从未真的想去删除乾净。
随着乐曲踏上前往餐厅的方向,安於晔肖想记忆中的马铃薯烘蛋好久了。厚实的蛋体里面包裹着洋葱、马铃薯块,口感十分松软的美味又让正在想像的他觉得更饿,只好再加快些走路的速度。或许是因为过度专注於自己的晚餐,所以安於晔没能注意到身前的行人忽然停下脚步,就这麽撞了上去。
/Iknewfromthefirsttime/
/I\'dstayforalongtimecause/
「Losiento.(对不起)」下意识将自己记得的词汇说出口,好歹学过两三年西班牙语的安於晔,脑袋却接着开始运转英文会话,他只好先尴尬地别过头。
「於晔?」本名?认识的人?声音的确有些熟悉「好久不见。」
「嗨…」可能是几分钟前才想起那自己嘴上总嚷着要忘掉的歌曲推荐者,所以瞬间就能将记忆与眼前女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松衍…」
松衍身上的米色亚麻布衬衫因方才碰撞稍微皱起,外头套着一件与安於晔同款同色的海军蓝大衣,踏着的那双黑色马靴让她与自己得以平视。金褐色的长发轻轻挽在背後,细圆框的无镜片眼镜如同大学时她总戴着的那副,扬起的那抹笑容也是,就像以前她每一次见着自己会有的灿烂。
多久了?在彼此碰撞比现在更强烈好几倍的那天之後,安於晔曾经想像过好几次自己与松衍的重逢会是什麽场面。
他们会喜极而泣地冲上前去拥抱对方?
或者悲从中来互相给予一个苦涩的笑容?
还是在彼此未能留意的瞬间淡淡瞥了一眼後擦身而过?
即使知道第一个想法最不可能发生,他仍然私自偷偷寄托了微小的希望。但现在又是什麽状况?松衍跟他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自己预约好的餐厅里,已经放了几盘料理的小小圆桌让他们隔着不是多远的距离,但没有人先夹菜食用,就像没有人想先开口戳破沉默。
马铃薯烘蛋上桌时冒出的热气渐渐消散,在好吃程度即将下降前,安於晔悄然无声地轻叹口气,拿起刀叉切了一块,稍微挑出少许藏在里头的红萝卜丁之後,放到对方的小盘上。松衍微微颔首说了句谢谢,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家店的烘蛋才有红萝卜丁,」安於晔摸摸鼻子,想掩饰不知为何冒出的羞涩,大概是前面这女子又笑得太好看的关系吧「委屈你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一只最喜欢吃红萝卜的小狮子。」
「什麽小狮子…」看吧、看吧,松衍这种无害笑容真的太容易使人融化,还有那带着宠溺的语气又该怎麽忽略?安於晔回神,想起自己得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他才没有因为重逢开心!於是尽力冷下语气,「你怎麽会来这里?」
「我是来旅行的啊!总算排到几天长假可以看看你以前常提到的城市。」
刚要咽下的一口水差点没呛死自己,安於晔瞪大眼睛瞧着松衍,她笑得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三岁小孩,自己却生气不起来,只能无奈地接过女子递来的纸巾,低头擦拭衣襟遭殃的水渍。
接着女子好似话匣子被什麽开启了,兴奋地对安於晔分享她前两天去过的各处景点。松衍每提及一个地点的名称,他就在脑海中的地图用红色打上一个大勾勾,虽然安於晔也不清楚自己这麽做的原因,却依然不由自主地一一进行核对。直到女子兴致高昂的分享消停下来,安於晔意识里瞬间浮出一个名称。
「你会想去Montserrat逛逛吗?」
「那是什麽?」松衍发现短发女子有些局促地拿起水杯,还咬了咬吸管。
「蒙塞拉特山。我们可以搭缆车去到上面。」安於晔觉得体温升高不少,果然还是很不懂如何主动提出邀请,但他知道自己不想错过此刻的重逢。
「『我们』是指…」顺手取下发绳咬在嘴边,眼前这脸颊像要烧起来的人,让松衍快憋不住笑,她只好重新梳理头发来转移注意,还能继续装作不明白。
「我…」最近才看到的那什麽网路文章来着?女性魅力时刻Top.5,绑头发就是其中之一啊…松衍勾起唇角时还挑了眉,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吗?他彷佛能听见自己喉间的吞咽声,安於晔撇过头「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只是想推荐一下那地方。」
「好啊,你带我去。」松衍忍不下去地笑了几声,便埋头继续品尝食物。
那句轻快的好啊直直跳进自己的耳朵里,安於晔傻愣片刻後,他看见眼前的松衍在闪闪发光,是比过去明亮许多、更难以招架的程度。不着边际地按压颤抖的双腿,他晃了晃身子,假装自己只是觉得惬意,心底毫无波澜。
只是似乎有点糟糕,他又对这女子心软而大意放行,让光就这样闯进来。
安於晔原本已经想好这次新作品书名要叫灰旅,是属於他自己的、灰色调的异国旅行随笔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得改取名为光才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