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停。
视线自驾驶座的人身上移开,窗外雨势稍稍转小,风卷过,扬起人行道上一个穿着鹅黄色雨衣小女孩的衣角,她伸手,慌乱去压住被风扬起的衣摆。
这场雨,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真的很累。』
昨夜,这道嗓音不如以往清冷,带着某种魅惑人心的沙哑与低沉。仅此四字,轻描淡写,又沉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彷佛欲诉尽平生所遇,那些最难以言喻,却都是徒劳。
这大概是乐乐见过,有史以来最人性化的袁绍钦。
好像、有那麽某一刻,他们的距离忽然就从至远的两端,被拉扯到极近。彼此之间,不再是那样遥不可及,却仍有某种无法言说的阻碍,将他们相隔两岸。
乐乐一夜辗转,而大雨也一夜未停。
不知是他五行犯水,还是她命中带雨,或是他们天生犯冲,每当两人碰到一块,大雨就好像要下到世界末日般,永不止息。
她轻叹一口气,视线在绿灯亮的同时,又转回驾驶座上的某人。
一整夜、一张床、一条被。
一双人。
他安静躺她腿上,背对她,心思难度。
她没有多想,可能、真的只是累了。
更何况那个「累」字,并非仅仅只是虚幻一词,她好像能感受到它的真实存在,不只能看见,还有重量,而且沉甸异常。
於是,时间静默,直至他入睡,她才悄悄起身,本想无声而去。
谁知稍稍有了动静,一眨眼的功夫,不大不小的力道,就这样意外温柔却又难以挣脱,将她整个人又扯了回去。
大掌反手一拉,换她被拥入怀中。
原来还醒着。
外头雨大。
『危险。』他闭目而说。
向来不带温度的清冷嗓音,此刻却慵懒低哑。
她眯眼,暂停挣扎。
确定这声音的主人是袁绍钦?
安静片刻,她又开始不安分挪身。试图去看对方现下脸上神情是否还一如以往不起波兰。
好奇心战胜应该挣脱他的理智。
只是,好奇心同时也可能杀死一只猫。
『夫人、』又是魅惑人心的嗓音,『收留我。』
不管不顾的个人风格被发挥到淋漓尽致。
说者不知何意,听者倒是懵了。
『……嗯?』
澄澈嗓音被埋入怀中,闷闷飘了出来,以另一种扰乱人心的温度,自己听了二十多年的声音,此刻竟有些陌生。
她自己讶异了,可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知道真是太累,或是还藏着其他什麽,不愿意被看见的东西。
『至少等雨停?』难得的问句。
『……嗯。』
好奇心无声之间,被抑制了下来,终究没能杀死这只猫──
翌日,回家的路上,雨一路都不停。
由於昨夜在某怀里睡得太过心惊胆战?不对,应该是如梦似幻?不对,好像也不是这样说的……好吧,其实她也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这感觉,总之大意就是没睡好。
於是,这一路,她倒是难得意识清楚下,在陌生人的车上睡得香又沉……但其实就三番五次上了这台车的经验下来,也不陌生了。再者,与袁绍钦多次周旋的经验说来,虽然还是无法明白这人的所有行为动机,但总归没有害人之心还是足以确认。因为如果有,那她大概已经死了千万次。
於是,她放心睡着。
然後再醒来。
傻眼的程度,将以上推论通通打翻──
「森……林?」
乐乐瞠目望着眼前一棵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
森林。
这是清醒後,她脑中第一个闪过的想法。
然後,伟大的少帮主先生无视她的震惊,若无其事打开车门,准备踏下车前,淡淡扫了她一眼,无比轻浅低吟一句:「来见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为什麽那个「人」字,让他说来竟有些怀疑,但乐乐根本无暇细想。
袁绍钦……根本就答非所问还毫无自觉!
车上那人无言望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接着,开始环视四周。
第一个想法是森林,第二个想法也是森林,第三个……
袁绍钦拉开她的车门,并朝她伸出手。
乐乐恍惚之间也回应了他的动作。
第三个想法还是森林。只是……
「啊!」他顺手一捞,揽住踏下车後没站稳的她。
只是,这也许是会有白马王子出现的森林?
有惊无险拉住黑色大外套的衣摆,她这样想。
乐乐抬眼,正好与他四目交接。
对方没说话,乐乐却在他眼底接收到两种信息。
一是白痴。
二是站好。
她眼角一抽。
……马的,白马王子什麽的还是算了,不要有坏巫婆或大野狼出现就该谢天谢地了,混蛋!
结果,这里既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坏巫婆或者大野狼。
……尼美!这种荒郊野外,根本连个人影也没有好吗!
雨似乎快停了,夕阳余光若隐若现,他们走在满是石子的森林小径上,共撑一把黑伞。
山风拂过,伴随细小的水珠而落,不知道是雨,还是滑落树叶的水滴,地上落叶沙沙作响。
嗯……好像有点冷。
「人呢?」大眼四处张望,有些紧张拽住他衣角,下意识在阻止他继续往前。
然而袁绍钦不为所动,手上拿着一张貌似画有地图的纸,还是领着她进了一幢木头做的破屋。天色渐暗,气氛诡异得令人发毛。
一股潮湿霉味扑鼻而来,乐乐吞吞口水。
这里看起来像巫婆的家。
破屋内,除了几张被腐蚀的木制家具,其余空空如也,蜘蛛网遍布,厚重灰尘沿着他们走过的地方拓下几个不太清楚的大小脚印。
袁绍钦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在找些什麽。
「欸、天快黑了。」乐乐善意提醒。反正袁绍钦也不理人,只好随口说着浑话,试图拯救现下太过紧张的氛围,「再不快点离开,巫婆回来会把你当成晚餐吃掉的哦!」
神经病。
天边夕阳穿透破旧不堪的木窗,洒进一抹属於即将入夜的艳红,像是宣告光明将尽,黑暗将至,这一道赤红光芒显得格外诡谲,似魔鬼张扬,令人窒息的氛围将他们团团环绕。
那是,属於巫婆的黑夜。
然而,比起巫婆,其实乐乐更担心的,是另外一种生物。
「巫婆不会把我吃掉。」袁绍钦转过身来低眉望她,迟来的回应出乎意料,「夫人亦无须担心、」一缕夕曛映过那双总无法望穿的幽阒双眸,他似笑非笑开口:「我自当也不会让她把你吃掉。」胡说八道的话让他讲来,竟也带几分真实。
只是,这什麽被鬼打到的幽默!
乐乐倒抽一口气,语气赞叹之外又略带几分嘲讽,莞尔:「夫君、真是好生幽默啊。」
话才出口就後悔,这句要是用在别人身上,就是百分百噎死人不偿命的套路,可用在眼前人身上,非但伤不了对方分毫,反而还可能被「反噬」,血量瞬间砍半。
袁绍钦视线才从她身上移开,闻言迟疑了三秒,还是又移了回来,正好对上那双明显无地自容的懊悔大眼。
「夫人、」他嘴角扬起一抹难得的浅笑,不正经的话说来却是无比真诚:
「需要替你挖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