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饭局显然别有深意。
她们之间不过半个月没见,却恍若隔了千秋万世。张季嫙表面上看似平静,而内心正在崩塌瓦解,彷佛听得见心碎的声音。
入口的食物也索然无味,那握着筷子的手指明显越渐僵硬,彷佛是要将心底那股怨全发泄在筷子上,然而,这行为并不聪明。
黄承泰的目光便高深莫测起,越沉越郁,混浊得如一潭脏水。
想些什麽呢?赵清竹用余光瞄着泰然自若的李静恩,後者明显感受到赵清竹赤裸裸的目光,若眼神能杀人,恐怕李静恩的身上此刻会被烧出几个窟窿了。
张季嫙其实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她不可一世、她自命不凡、她骄傲如阳,同样的无所畏惧,如此坦荡的面对任何事,其实只是将自己曝於危险之中。
可她本人毫无自觉。
在犹如战场的商场里打滚多年,即使是温厚低调的李静恩都学会了不动声色,更不用说城府极深的黄承泰会看不出简直像试纸般明明白白的张季嫙。
她们之间果然有什麽。
然而他却没想过,他跟张季嫙之间也有些不光明的牵扯。
最後送上的甜点的布朗尼,甜蜜香浓的巧克力在口中竟都是苦涩,张季嫙忍着作呕,一口一口缓缓吃完了布朗尼。
黄承泰闪过精光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李静恩,後者只是给他一个耸肩,手心却渗出了冷汗。
李静恩的确失去控制了,她不该这麽冲动的。
她其实没有表面上的从容不迫,她也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难免会冲动行事,只是不该在这麽危险的节骨眼下动手。
只因为那双手,那双搂着张季嫙腰际的手,让她心底引燃星星之火。
李静恩心中那点残存的净土正在崩毁,李静恩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这场非善意的聚餐也该结束了,走出餐厅时,张季嫙差点扭头就走,幸好赵清竹拉住了。
「谢谢黄经理的招待,我们先走了。」赵清竹清冷地道谢,倒不如说是陈述罢了。
「哪里,一顿饭而已。」黄承泰只是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容,话中话倒是难以捉摸。
赵清竹漠然的目光投向李静恩时,竟带些责备,只是後者忽视了。
黄承泰夫妻俩一转身的那一刻,张季嫙便用力甩开赵清竹的人,踩着高跟鞋抛下赵清竹远走,赵清竹脸色一暗,却没有发任何脾气。
她安静地跟在张季嫙身上,她知道,现在最难受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看似骄傲其实心里已经伤痕累累的女人。
要伤害一个人的心很简单,真正困难的是走进一个人的心里。
「赵清竹。」
她喊着,寒冷的语调如冰刺般一根又一根扎进赵清竹的心,「你别跟着我了。」
面对这样一个不领情的女人,赵清竹也终於忍无可忍地回,「你明知道有些人是诛心针,却偏偏越扎越深,血流如注,难道你不知道吗?」
张季嫙回头,赵清竹以为她会看见一张盛怒的面容,却恰恰相反,她所看见的,是张季嫙怒极反笑的神情。
「赵清竹,你知道为什麽我不会再喜欢你吗?」
赵清竹怔忡。
「你变了,你知道吗?」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张季嫙深沉的目光掠过人群,直直地看向赵清竹碧色的眼眸里。
「不再是那个我所喜欢的赵清竹。」
张季嫙锐利的目光更甚,甚至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缓缓地走向赵清竹,「我也曾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而我爱的是那个高傲的赵清竹,不是现在站在我眼前处事圆滑、油腔滑调的女人。」
这无疑是赵清竹心里最深、最深的痛。
赵清竹闭起眼,很快地又睁开来——她彷佛看到了眼前的张季嫙身着白色的制服,仍是那个青涩的女孩。
张季嫙没有变,至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可她变了,赵清竹变了。
六年前的变故使她不得不改变,她也曾自栩人定胜天的骄傲,她也曾恃才傲物,曾经耀眼如阳、冷若冰霜,宛如是株高岭之花,欲攀摘者无一粉身碎骨。
岁月毫无留情地削去她的傲然,那双碧色的眼眸不再灿若星辰,而是如片森林般沉郁寡欢。
大腿外侧的拳缓缓握紧。
赵清竹看向张季嫙的目光缓缓放柔,盈满了柔情,彷佛能掐出水来似的——可张季嫙只是微蹙眉,嫌恶展露无遗。
「张季嫙。」她哑着清嗓低叹,「有些事情你注定不会明白。」
「你的原则呢?你连你的原则都舍弃了吗?你不是最讨厌为名利出卖灵魂的人吗?而你却在林督导身边打转;还有你的骄傲呢?你为什麽变得这麽卑微?看了就讨厌。」
这话说得又急又快,赵清竹只是安静地听完,这一次张季嫙转身远走时,她没有追上去。
熙攘的人群中,单薄的背影走过无数路人,却总有一道温柔炽热的目光静静随着自己走到天涯。
张季嫙,你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呢?赵清竹忍不住苦笑,她没有戳破张季嫙的谎言。
她们都曾经是不可一世的天之娇女,都曾经自由自在奔放翱翔,都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坚定。
然而,无论是谁都会改变。
张季嫙每一次看到赵清竹,彷佛是看见当年的自己,再定神看看现在的卑微,张季嫙无法忍受,甚至反胃恶心。
凡是爱情,都能滴水穿石。
赵清竹微眯起眼,疲倦地低笑。
她的改变,是因为不想承受失去张季嫙的心痛,因为面对爱至深处之人,再高傲、再无情的人都会改变。
张季嫙不知道的是,她爱的,是那个不爱自己的赵清竹。
汲汲营营的单恋会使人卑微、使人渺小如一粒尘埃,把自己放低、再低——落在对方心尖上时,安静停留就好。
不要再飞扬、不要再被拍去,自欺欺人地待在微不足道的地方。
张季嫙抹去不断涌出的眼泪,迎面而来的阳光如此刺眼,刺眼到她的眼泪不断流下。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从什麽地方开始出差错了?从什麽地方开始变质了?张季嫙的思绪好乱,乱到她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走。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拉回她的思绪,有双手拉住了她,险些被车撞的张季嫙心神未定,便向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刺鼻的迷迭香使她猛然抬头,竟见笑吟吟的馡姐——『Night』的老板娘。
「好久不见啊,Venus。」
听见许久未染上的『花名』,张季嫙竟有说不出的怀念,一时也忘了挣扎,以至於她错过最好的黄金时机。
戴蒙曾经郑重警告她,馡姐不是你惹得起的人,很显然的,张季嫙此时此刻仍然没有记起戴蒙的忠告。
指尖抹去泪水,馡姐的笑容多了几分高深莫测,「要不要来Night玩玩?」
「疯了吧你。」张季嫙笑着推开她,却又被揽住,「大白天的。」
「你孤单寂寞,而我觉得冷,配在一起多好?」
张季嫙蹙眉,「谁跟你说我孤单寂寞?」
「眼泪告诉我的。」馡姐笑得冶艳,不顾四周诧异的目光,低头吻去了脸颊残留的泪水,若有似无地滑过软唇,「你在为轰炸机女人伤心难过?」
「谁啊?轰炸机女人?」
「别说你不知道Night的规矩。」馡姐的手指滑过张季嫙白洁的锁骨,意外在胸口处发现一个隐匿的吻痕,她一顿,继续道,「想从我这带人走,必须一口气灌完三杯轰炸机。」
张季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指李静恩。
「那这次我需要付多少代价?」
一道清冷的嗓音划过两人中间,腰被人搂住,一个天旋地转,张季嫙又落入了另一个怀抱,这次是清淡的薄荷香,使张季嫙几乎不敢置信。
「又是三杯轰炸机吗?」
李静恩的笑容浅淡,却是势在必得的态度。
「哼,没戏唱了。」馡姐不过怔愣一秒,随即摊手微笑,「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一辆计程车随即停靠在路旁,张季嫙甚至来不及挣扎反抗,便被推入了车内。
馡姐站在原地看这般『抢人戏码』简直是闹剧一样,她掏出手机,响了几秒便接通了。
『很顺利?』
『嗯,很顺利。』看着远去的计程车,馡姐忍不住笑,『林伟,你这招很高竿。』
『不然怎麽坐上督导的?』
馡姐不置可否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