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蕾连续第二个一早就出门的周六,母亲神经质的追问与父亲的殷殷关切远胜上一周,她不得不在前一晚多费点功夫解释。
尽管现今的教育走向鼓励多元学习,「学校开放周末自习」仍是第一中学维持传承三十多年的优良传统,除非有另外报名补习班的全天冲刺课程,大部分高三生都会参加。这个传统几年前经媒体报导传遍全国,引起正反两方意见论战,但大多数人都视为一种入学者才得以享有的殊荣。
父母亲应该早在入学前就知道才对,这样细细询问相关事项,反而更突显那些说不出口的顾虑。
若早个几天,她可能会以为又是担心过度的老毛病。但当下她心里想的却是,他们究竟在顾虑什麽?
耗上不少时间,两人终於同意放行。她这时才开始出现迟来的心虚。学校确实有周末自习没错,实际上是半个月後才开始,这表示她多争取到两个周末的时间找线索。她有预感,监视录像只会是个开始。
隔天早上,她还是搭无人公车出门。自上周察觉自己的记忆可能有蹊跷,她便暂时不搭家里的车。母亲显得有些失落,可很快就认同她「学习独立」的念头,称赞她长大了,还流下几滴泪水。
母亲以前有这麽常哭吗?
她下意识要回想,随即甩了甩头。要想,也不一定想得起来,还是先别想了吧。
利用周间时间,琳琳带着她和晓葳先筛选出中央公园东出口附近的商店名单,大大小小三、四十家,一长串名单看得三人冷汗直冒,马上决定拉小洁和大方支援。一行五人在周六早上九点约在中央公园东出口对面的速食店,作为收集监视录像的起点。
虽然在速食店换上男装,她看起来还是顶多十八岁出头,穿着宽松衣裤的大方也差不多。晓葳和小洁虽化了淡妆,仍不脱学生气息。但有琳琳出面,又说她们是大一新生,店员竟一下子就接受了。多谈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店员是兼差打工的大三男生,听她们说掉了钱包,警察嫌案子太小不愿帮忙调监视器,立刻满腔热血地去请示主管,把9月27日当天的录像用云端传输给她。
第一次的成功大大鼓舞了士气,五人一口气走了五家店,累得又饿又渴,不过收获不错,扣除一家店门外没装监视器,其他店的都有到手。可是一个上午还走不到名单的四分之一,琳琳估算一下,这样恐怕到周日还不见得能走完每家店,她们胡乱吃了点东西充饥後,改分为两路,琳琳带着大方跟小洁,晓葳跟她一道。
新蕾愈走愈佩服琳琳,大一生似乎特别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只要保持礼貌得体的态度,再流露几许无助的神情,交谈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对方通常就会同意帮忙。奔忙一天半,她们总共拿到三十份录像,一行人於周日下午回到速食店会合。她和晓葳、大方、小洁占了一张四人桌,琳琳倒在隔壁的双人桌,各自化成一滩烂泥黏在座椅上动弹不得,无神的双眼不约而同落地窗外闪耀的艳阳放空。
「走了起码半个圆环,收集到这麽多,应该够了吧……」小洁话说得有气无力。
「准备的时候太匆忙,我没注意到琳琳原来把南出口跟北出口的店都算在里面,抱歉啊,让你们多走好多路。」见小洁累到脱力,她不免有些懊恼。
「这也没办法,我们只有两天可以用,能快一点是一点。」大方毕竟是校队,一路跑下来面不改色,些微的疲态在灌下大杯汽水後马上消失无踪,看起来还能再跑三千公尺,「不用管小洁,她只是平常运动量不足,身体一下子不习惯而已。」
「……这个体力笨蛋。」小洁嘴巴动了动,手微微抬起,停不到两秒又掉下来。
「太好了,蕾,接下来从这里面找出你们家的无人车,就可以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麽事。」晓葳满脸困倦,精神却异常亢奋,隐隐有几分迫不及待,「档案很多,但我们有五个人,分一分很快就能看完。」
「五个人?」琳琳原先喝了几口饮料後,就像挺屍般一动也不动地靠着椅背,听到晓葳的发言,慌得立刻坐起身,「我也被算在里面?」
「哪里快啦,一个档案是一天,五个人分一个人得看六份,也就是六天耶。你这理组的数学是怎麽算的。」大方估哝。
「讲到……天数。」小洁强打起精神插话,「周三要考试。」
「高三哪天不考试。」大方说。
「不是复习考,是高三范围……新上的进度。」
「有这回事?」
大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对座的晓葳,孰料,对方淡然回应,「蕾比较重要。」
「要算成绩。」小洁补充。
大方发出无声的呐喊,朝她射出无数眼刀。
她先乖乖挨了刀子,才伸手碰碰晓葳的侧脸,安抚这个老让她夹杂在甜蜜与尴尬之间的情人,「大学入学除了统一测验,也要看平常成绩,如果因为我的事影响到大家的表现,我也很过意不去。」
「没有更快的方法了吗?不是有可以从影像找出特定目标的系统?」小洁缓过气来,以比平时稍慢的语速询问。
「能够用到那种东西的地方,要嘛是警政机关或情治单位,不然就是研究机构。我们既没有权利使用,也没有那麽多钱可以马上买一套,只能用大量的时间去赌,看看有没有什麽结果。」
「要是大家时间不够,看不完的档案就全部给我来看吧。」她说。
「蕾!你要放弃这次考试?」晓葳惊呼。
大方不解,「档案都在我们手上,晚几天看也不迟。」
「新蕾,你在急什麽?」小洁问。
「在弄清楚所有事情之前,我看到、听到、感受到与经历到的一切,随时都可能消失。想到这里,我连在教室上课都快坐不住。」她苦笑,「我只想快点弄清楚我的脑袋里发生过什麽事,就算提早一天、一小时甚至一分钟都好。」
晓葳握住她的手,忧心道,「看你这样子,我哪里还有心念书。」
「天啊!被你这麽一说,真有够恶心,把我们的身体当什麽了。」大方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右手握紧拳头,「好,来吧!不过几份录影档,看我来熬几天夜把你们通通解决掉!」
「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有算成绩的平时考也会纳入各大学入学的参考,我不想拖累你们……」
大方忽然起身,上半身横跨桌面,朝她肩头大力拍两下,「现在才讲这麽见外的话,不觉得太迟了吗?」
「忘了我的帐还没跟你算,要讲拖累,还不知道谁拖谁呢。」晓葳说。
「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事,新蕾。再这样下去,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碰到同样的事,帮你就是在帮我们自己。」
琳琳认命似地长叹口气。接着,竟笑了出来,「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应可以理解成,在找到最後的真相之前,你们都不会罢手吧。」
「你愿意继续帮我们?」她不敢置信,「我以为你……我是说,我跟晓葳拜托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好像很为难。光是陪我们走这一趟,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用勉强……」
「未成年的高中生能做到的事比你们想的还有限,即使先别管没出过社会,也缺少社会资源和人脉这点,如果这次新蕾没跟我商量,你们想得到用这种方法拿录像?就算真给你们想到了,凭一开始在速食店柜台扭扭捏捏的样子,人家还以为你们做了什麽亏心事呢。」琳琳双手交叉於胸前,脚下打着规律的节拍,焦急与不满溢於言表。
回想昨天早上的情形,琳琳的说法已经很给她们面子了。那时,一行人来到柜台,大方一马当先抢着开口,但一看到柜台人员的脸,顿时紧张到口给。若在平时还能期望小洁救场,偏偏小洁当下却是浑身僵硬,虽把话挤出口,却快到没人听得清楚。晓葳接着小洁的话再讲一遍,若不看那发红的脸色,话算是讲得最平稳的。
至於她自己,因为父母亲的工作性质,她经常和两人的下属、同事、朋友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也免不了招呼几句。可是她从未有求於那些人,也没打算欺骗对方。这使她表面上对答如流,其实心脏都快跳到喉咙。
「我起先的确不想介入太多,毕竟这是你们的私事,我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本来就不该干涉太多。可是啊,明知道你们的打算,还要眼睁睁放你们这些没进过丛林的小白兔乱跑乱撞……该说是老师的职责还是自己没药救的责任感?反正我是做不到啦。」
她大喜,道谢的话语从口中自然流露,「琳琳老师!」
「太好了!」晓葳声音陡然拔高,激动道,「谢谢老师!」
「谢谢琳琳老师!」大方和小洁异口同声。
琳琳长叹口气,颊上透出薄红,「好了好了,你们讲再多次,我能看的档案也不会因此变多。」
琳琳很快安排好每个人负责的档案数量,一个人六到七份档案,约定隔周再找时间讨论彼此的发现。她也传了自家无人车的车号与车型,方便大家查看录像的时候比对。事情终於步上轨道,拉近与真相的距离,似乎只剩时间问题。琳琳说,以前为了做实验,曾有跟硕士班同学轮流监看实验室好几个月的经验,提醒她们检查录像绝不是有趣的活。
那时她还心想,大家都知道的事,为何琳琳要特别拿出来强调一次。等自己窝在房内看档案才明白,原来,有一种恐怖,是乏味无聊到极致,你却逃都逃不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