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刘市委和吕老师的名声、人脉与财富,加上目前发展的技术,的确可以很轻易地更动新蕾的记忆,又不让本人察觉。」
琳琳将藏有感测晶片的束带绑上她的额头、腹部、两手手腕与左右大腿,略微的紧绷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新蕾努力挺起身子直挺挺坐着,以免碰撞压伤带内晶片,毁损校内公物。
「怪不得你最近都穿得这麽可爱。人长得好看就是吃香,不管是酷酷的男装还是小圆点跟蕾丝,在你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她很感谢琳琳二话不说便接受了她的叙述,并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但这跟心甘情愿被拿来开玩笑,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当然罗。蕾穿什麽都好看。」
「你别跟着琳琳起舞啊!」
「我又没说错。」晓葳瘪了瘪嘴,彷佛错付满腔真心,一脸委屈。
瞥见琳琳的坏笑,她下意识伸手揉几下晓葳的头,把脸庞上涌的热气跟着晓葳嘴上的抗议一块揉掉。
「像我之前说的,学校的生体感测器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测测血压、心跳、脉搏或体温,做不到更精密的检查。」琳琳手握与束带成套的面板,轻点几下操作介面,查看半晌,才将画面转向新蕾与晓葳,「看,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光看这些数字的话,新蕾的身体很健康。」
感测器的检测项目与学校每年的健康检查相差无几,差别只在校方是跟地区医院合作,仪器相对新颖。萤幕上一片绿油油的数字显示受测者良好的健康状况,新蕾来回看了数遍,仍找不出半点异样。虽在意料之中,她还是难免有几分失望。
「若去大医院呢?」晓葳问。新蕾同时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掌猛然一紧。
「人脑的中枢神经是非常复杂精密的系统,无数的神经元以突触的形式互相连结,处理并传递讯息,形成记忆。虽然人类很早就知道许多方法,可以透过药物或其他手段干涉记忆形成,距离真正破解记忆的秘密,其实还不到二十年。」琳琳一个接一个拆除她身上的束带,「就算接受手术的人逐渐增加,记忆修正在医界和科学界仍是很先进的技术,现行的医疗仪器还不能准确检测出一个人的记忆有没有接受修改。」
「琳琳懂得真多!」
「原来你满厉害的嘛。」
「你们这是什麽表情,都要称赞我了,拿出点诚意来。」琳琳嘟囔,「我硕士念的是脑科学,指导我的叶祥教授是记忆修正领域的先驱,多少碰过一点。」
「研究过那麽先进的东西,你应该很容易找到更好的工作,何必来我们学校做保健室老师?」
「呜哇,刘新蕾,你居然受得了这家伙,太了不起了。我刚才差点都要心脏病发了呢。」琳琳摀住心口,苦笑道,「这个技术在我读研究所的时候刚起步,当时还没有名字,我们研究室暂时称它为『记忆调整』--」
「不是『修改』或『修正』,而是『调整』?」她忍不住打岔。
「听起来意思都差不多。」晓葳说。
「若是『修改』、『修正』,表示记忆可能被更动或删除。但『调整』的话,原本的记忆有可能保留下来?」
「欸,不错喔。不愧是文组的,从一个字的不同就能推测出後面的东西。」琳琳将拆下的束带并同萤幕放入以防撞材料分格的箱盒,把每样器具分别放入相应的凹槽,「的确,那些记忆依然存在患者脑中,只是像某个遥远又模糊的影像,再也无法影响患者。第一个接受调整的病患是叶老的母亲,她有创伤後压力症候群,因为叶老研究出的技术,得以回归正常生活。几家大医院看老人家的治疗很成功,便主动跟我们合作,成功治好许多人,包括心因性疾病患者。可惜还是有一部份患者对调整的反应有限。」
「叶教授是因为这样,才继续研究消除记忆的方法?」晓葳问。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研究从『调整』进入『修改』之後,我就更换指导教授了。不过我想,叶老绝不希望看到现在的发展。」锁起箱盒放回置物柜,琳琳坐上邻床床沿,大大呼了口气,「以现今的技术,不只能横向消除某段时间的记忆,也能纵向消除一段连续时间里,针对某一个人的记忆。再过几年,搞不好就会出现制造假记忆,甚至拿假记忆替换真实记忆的技术,补上删掉的部分,不留一点痕迹,当事人也不会因为记忆出现空白而起疑。」琳琳别有深意地瞄了她一眼,「到这个地步,记忆修正才称得上成熟。」
「这样还在发展中。」新蕾不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晓葳吓得抱紧她,「幸好你出生得够早。」
「这又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她笑着拍拍晓葳的头,心底躺过一阵暖流。晓葳不擅掩饰自己的情感,而且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的打算,虽然这种个性有时会把她搞得很头大,有点尴尬、困窘或难为情,却永远不用担心,这个人的心在何处。
琳琳朝她眨了眨眼,头略微往墙壁的方向偏,乍看之下望着她和晓葳,其实视线是落在墙上,「大脑各个区域之所以掌管不同的身体功能,是因为神经元不同的连接方式,而神经元接受或释放神经传导物质的变化,不只影响学习与经验的机制,也影响记忆。突触反覆受到刺激,就会逐渐改变运作方式,当这种改变能长久维持,记忆就诞生了。反过来说,消除记忆,也就是用人为的方法强制改变突触与神经元。这种行为究竟会为大脑带来什麽副座用、有哪些预期之外的影响,还没有人知道。」
她下意识望向晓葳,发现对方同时也以忧虑的眼神望着她。
「好罗,别在单身人士面前搞深情凝视这招。」琳琳挥了挥手,似在驱赶不存在的苍蝇,「记忆修正目前没有重大伤害案例,你们可以安心。这个技术起先只用在成年人,必须有相关疾病,用尽其他医疗手段都没有起色才能使用,限制条件严格。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竟用在未成年人身上,被家长拿来校正孩子的个性和行为。如果严重到犯罪的程度也罢,但愈来愈多人是因为孩子不爱念书、夜游、交坏朋友之类的理由,强迫孩子『转性』。反正不管孩子愿不愿意,事後他们都不会记得这件事。」
对方的叙述与两名好友在极星百货前,告诉她的故事不谋而合,「啊!大方和小洁以前的同学,该不会……」
琳琳颔首,面色凝重。
「为什麽会有医生愿意做这种事!」新蕾胸口一阵紧缩,「那些孩子当真想要这麽做?还是说,医生只听家长的意思?」
「新兴的医疗技术就是这点麻烦,法律制定的速度老是根本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虽然没有规定说可以,现行的法律也没有禁止,自然就出现很多发挥空间。再怎麽说,就算曝光了,当事人顶多受舆论压力,却没有任何一条法规可以惩罚。刘市委推动的修法乍看之下,是把台面下的事情搬上来见光,方便政府监督管理。可是呢,假设儿少权利保障法当真纳入记忆修正技术,作为十八岁以下儿少应有的权利,因为十八岁以下是未成年人,监护人可代为行使。父母如果想动孩子的记忆,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来。孩子本来就有『权利』接受手术,一切过程全部『合法』。」琳琳语尾不自然上扬,稍稍扭曲了唇畔的弧度,「真不愧是国会多数党的党主席,魄力就是不一样。」
父亲不愿她涉入太深,尽可能不带工作回家,是以她对近来沸沸扬扬的修正案所知不多,但这个说法太符合新蕾对父亲的了解。这个案子一旦通过,能大幅增加这座城市的家长对服务党及对父亲的支持度,对父亲连任或追逐更高的职位很有帮助。没有一个政治工作者能抵挡选票的诱惑。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父亲仍是她重要的亲人。他不会乱动自己的记忆,不会把自己当作一株植物,不喜欢的地方就修剪掉。父亲绝对不会这麽做。
新蕾不断对自己信心喊话。一回神,手心全是冷汗,沾湿晓葳与她相握的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