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福快樂 — 二、返校

因应日趋严重的空气污染,在她出生前几年,中央通过公立机关、学校装设防护设施的法案,据说当初市内率先实施的不是市政府,反而是第一中学。

受早期技术限制,第一中学防护遮罩笔直僵硬的线条就像从二十一世纪的小说搬出来的巨大温室。平心而论,她还是比较喜欢现今流行的柔和弧线,让依大楼而建的透明圆罩多了几分前卫感,彷佛从电影走出的未来城市。当然,这话可不能跟母亲说,她和父亲都跟大部分一中校友一样,爱极了遮罩浓厚的复古风情。

无人车依程式指示停在温室唯一的出入口,她飞快跳出车外,混入上课前十五分钟逐渐汹涌的上课人潮。手脚的伤都已痊癒,看不出痕迹,活动没有大碍。车子近乎没有声息的引擎也帮了大忙。复学第一天,她得以不惊动任何人,顺利来到一班的教室。

打开门的刹那,室内嗡嗡的嘈杂声倏然消失,班上同学的视线不约而同全集中在她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来上学了吗?她局促地环视教室一周,硬着头皮举起手,「呃,大家早安。」

「同学,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名男生出声,「没看过你耶,你几班的?」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是一班的。真的。」

「声音很耳熟,可是,我好像没看过你……」另一位女生开口。

正思索有什麽可以证明她的身分,一道娇小的身影抢先一步冲到她面前,「新蕾!你是刘新蕾吧,对不对?」

「啊,小洁,好久不见。」看到同班三年的好友,新蕾终於安下心来。

小洁个子只及她胸口,长相甜美,像只疗癒的小动物。可惜小动物没有赏脸,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皱起眉头,「你什麽时候出院的,怎麽不和我们说一声?打你个人号码都是空号,打到你家,你妈只说你还在休养。我怕你……怕你……」小洁倒吸口气,一时说不出话。

新蕾轻拍对方的背,试图传达歉意与安慰,「抱歉,让你担心了。」

班上再度响起课前应有的喧闹,这一次夹杂众多高低起伏的私语。

「哇,天啊,真的是新蕾!」

「太夸张了,根本不同人吧。」

「她以前不是不漂亮。可是,怎麽说,这个反差太大了。」

嘿,她长相没变,穿着也跟以前差不多,不过半个月没来上学,用不着这样反应过度。新蕾心里想归想,话到嘴边,又觉得似乎没必要多做解释。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也不了解大家在激动什麽,说也是白说。

「哇塞,新蕾,你睡半个月转性啦?」突来力道让新蕾脚下一个踉跄,一只结实的手臂跟着搭到她肩上。她转头,对上的是从高一相识开始,就不曾变过的爽朗笑容,「一直联络不上你,连那家伙都打不通你的电话,小洁跟我都快急死了,以为你是不是又……还好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嘛,大方。你还是这麽爱开玩笑。」新蕾笑道,随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课桌站稳,「对了,你刚说『那家伙』?那是谁?」

大方吃惊道,「你该不会没──呜!干嘛啦,会痛耶。」

「没办法,我力气小,不用力你根本没感觉。」收回朝大方下腹撞去的手肘,小洁伸出手腕,把腕上的手表对新蕾晃了晃,「个人号码换了?」

「原本那只表出车祸时不晓得哪里摔到,开不了机,昨天出院才买新机,现在应该可以接通才对。」

小洁跟大方相觑一眼。後者叫出表上的立体萤幕点几下,见新蕾的表发出来电提醒铃声,自己的名字在表面闪烁,这才安心关起萤幕,「校队训练还是一样枯燥又无聊,这两个礼拜你不在,我都快闷死了。你练跑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啊。」

新蕾失笑道,「我跑兴趣的,比快可不行。」

「这样才好。我可不只是为了比赛跑步的。」

哔哔。哔哔。数位课桌发出提醒第一节课即将开始的预备提示。桌面左下角出现的长条视窗闪动课名与上课地点,「哔哔」的提示音按理是只有座位上的人能听到的音量,但同样的声响同时从三十张桌子发出,却形成一股共鸣般的混浊噪音。

大方探头瞄向桌面,「第一节就是体育课,你半个月没动,刚好来舒展筋骨。」

「体育课不是在明天下午,怎会变成今天早上?」新蕾慌忙打开手表,在立体萤幕左右滑动,查询课表。

「数学老师身体不舒服,跟体育老师换课。你是不是漏看了提示通知?」小洁问。

仔细一看,班上同学穿的都是比较休闲宽松的衣服,大方本来就喜欢运动风格的打扮,也没什麽问题。新蕾不由得打量自己,飘逸的上衣与及膝蕾丝裙并不适合体育课,可是,她没有其他替换衣物,搭公车回家拿肯定来不及,只好跟着往体育馆後方的室外运动场移动。

现在正是空气品质最好的夏天,少了灰浓的雾气遮蔽,从四周的大楼缝隙可以一眼望见地平线上的海岸,宽厚的蓝带如缎带般包裹这间方正的「温室」,在阳光下呈现柔嫩的光泽。若能爬上後山,连同城市全景一并收入眼底,一边慢跑一边欣赏风景,或者找块空地坐着欣赏,转眼就能耗上一下午。相较之下,运动场光秃的绿皮地面实在差强人意。

赭红色的跑道如同腰封般在绿地上围一圈,先到的学生聚集在跑道一角。中学的体育课都是两班一起上,以前高二是跟隔壁班,高三分班後进来的一班则是跟四班。明明两班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人,四班也有几个以前同班过的人,开学两个多月,她还是有好几张脸对不上名字。

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服装,果然引来诸多好奇窥探的目光,耳边不断传来窃窃的私语。这简直是比教室还盛大的欢迎啊。新蕾苦笑着叹气。

大方站到她身前,「我个子跟你差不多,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算了啦,想看就让他们看。因为穿的衣服不对被注意,总比因为我爸的工作好。再怎麽说也是学校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扯着裙摆的蕾丝花边,早上那种一切事物皆正确无比,却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又出现了。

她静静等着那种感受沉回心底。忽然,一股尖锐的视线如长矛破空而来,刺中她的背。她立即回头,身後的同学们不是各自交谈,就是热身或发呆,找不出谁是视线的主人。

「怎麽了,新蕾?」小洁问。恰好体育老师播放集合的哨音,那只细瘦的手便拉着她往跑道中央走。

放松点,不用紧张。虽然半个月没来,说到底就是上学而已,用不着这麽神经敏感。她安慰自己。

体育老师约莫四十出头,比小洁更矮但也更强健,黝黑的皮肤下是线条分明的肌肉,无论喜怒哀乐都紧抿着唇,「上个月跟大家预告过,下周要测体适能,开学前发的课表也写得很清楚。」探照灯般的视线扫过每一位学生,来到她身上时多停留了几眼,瞧得她胆颤心惊。

身旁响起女生此起彼落的哀嚎,交杂男生嫌麻烦的碎念,但老师仍不为所动,「别跟我在那边唉,教育部就是这样规定。该跑的没跑,之後一样要补回来。那些平常没在动的,赶快趁今天练习,不然喔,等跑完八百包你腿痛三天。」

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了开来,新蕾不由得松了口气。

「老师对遵守原则的人都很宽容。你记不记得去年考排球发球,上课有在练习却没过的,老师还让他们补考。」小洁低声道。

大方吐嘈,「拜托,八百公尺又没很远。还补考咧。」

小洁脸色登时垮下来,瞪着对方嘟囔,「当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被校队操喔。」

「每天放学跑几圈,包准你体适能没问题。」大方轻推小洁後背,自己也跟着跑动,「来来来,跑起来、跑起来!」

新蕾在跑道边走,看到小洁巴不得倒地装死的表情,不禁笑了出来。

「别推我我在动了。」

「你上身是在跑,下面的脚还是用走的啊。」大方笑着伸手拉小洁手腕,一边对走在一旁的新蕾喊,「你也来吧。」

她朝大方扯几下裙摆,「穿这样跑?」左腿前伸,展示发亮的皮鞋。

「躺了大半个月,你不想活动一下筋骨?也没要计时,好歹练练心肺,免得下周喘得比小洁还厉害。」

「可是裙子……」新蕾瞄了眼跑不到一百公尺就喘得像爬过大山的小洁。她再怎麽不济,也不致於惨成这样。

「飞不起来啦!又不是迷你裙。」

大方带着小洁愈跑愈远,像是一支飞扬的风筝,尾巴绑着的丝线连到心头,勾动她努力节制的想望。慢慢跑好了。「温室」充满滤净後的空气,像室内的冷气一样均匀散步,不像外界有自然风。只要她的动作别太大,跑慢一点,应该不会走光。

新蕾迈出步伐,双脚迫不及待地划开空气,不须等待大脑命令,自然串起每一个动作,好似她本该如此运用身体。她像漂在水面,又似浮在空中,熟悉的舒适感促使脚步逐渐加快,一眨眼便超越小洁,然後是大方。

理性控制的顾忌与担忧暂时退场,她全心感受肌肉的收缩与舒张。很快,她开始喘了,久违的酸涩像层薄纱般覆盖身上,有点狼狈,却也有股说不出的畅快。就像在後山跑步,在涌动的山风包围下,一个人坐拥整片天空,彷佛她能自由抵达任何地方,变换各种模样。

在那里,她只需要成为自己。

毫无预兆地,熟悉的尖锐视线再度出现,把她唤回现实。她急刹住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一面寻找视线来源。

大方追上新蕾,笑着说,「你看,我就说八百没很远吧。你这样跑了快一圈,也将近快四百。」

小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拖着脚步缓缓走来,「在……找什麽……吗,新蕾?」

「好像有人在看我?集合的时候也是。」她左右张望,「奇怪,还是没有。」

「你难得盛装打扮,大家多看你几眼很正常。」大方调侃道。

喘上半晌,呼吸逐渐回稳的小洁跟着四周看了一圈。思考一会儿,才对她说,「你多心了吧。」

「连你都这麽说。」新蕾吐出挫败的叹息。她以手指梳整凌乱的发丝,重新戴好略松的发饰,心头的异样如同阴天的霾雾,吹不走,散不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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