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上车了吗?」在游览车上,大家都坐定後,云伴月最後一个上车。
她穿着的挺拔军装,让她轻而易举的就成为全班注目的焦点。
「都到了。」我们班导回她。
「好的。」她浅浅的笑了一下,转头对司机大哥说:「都到了,出发吧。」
……
「学长!」车子启动後,她把包包放下,坐在我旁边,笑的眉眼弯弯。
「怎麽了?」我淡淡的看着她。
「6/15那一场国际月的演讲你会来吗?我是那一场的主讲喔。」
「主题是什麽?」
「主题是〈放下〉。我订的,我知道订得很烂……」她可怜兮兮地低下头。
我即使再气她,也抗拒不了她这样楚楚可怜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会到场。」
她抬起头,对我灿然一笑,彷佛我的答案多重要似的。
说到这个,我想起我们学校一年一度的六月国际月。
国际月有很多活动,像是国际志工来我们学校跟我们分享生活经历和教一些比较特别的课程、来自许多不同国家的国际学生的交换、和国际生一起办园游会、校园会布满同学们自发性做的各国国旗与海报、闭幕时会放烟火。刚好我们校庆也是在六月,所以每年都就着国际月活动一起庆祝,热热闹闹的。加上今年刚好九十周年,会扩大庆祝,一定又会办得更加盛大。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是演讲,国际月时,每隔两天早自习都会有由高一语资班学生做的演讲,采自由报名,共有十五场,主题都会尽量避免重复。通常是用英文、韩文、日文演讲,然後由另一位也是高一语资的现场口译。今年语资有云伴月,应该演讲的语言会多一个法文吧?
「你选什麽语?」我好奇。
「华文。」她整理了一下服仪,确保衣服没有不整齐或是污渍。
「可以选华文?怎麽不选你最好的法文?」我想了想去年的国际月演讲活动,我去了两场,可是一场是英文,一场是日文,而且印象中好像没有人用华文演讲。
「不行选华文啊。」她很自然的答道。
……答的那麽顺真的没有问题吗?
「那你怎麽能用华文演讲?」
「喔,当然是我苦苦哀求学校的啊。」她说。
我听到这一句……隐隐约约觉得怪怪的……
不对啊,主要办这些国际演讲的是学生会,高一语资也是直接和学生会接洽,云伴月又和学生会会长宇文寒关系匪浅,根本不需要用求的吧?一句话学生会应该会连忙不迭地答应吧?
「欸那个……我记得国际演讲是学生主办的喔……」我弱弱的开口戳破她。
「哎呀。」她很认真很没诚意的看着我说道,「竟然被发现了。」
……我不想理她,再跟她纠结在这个话题上面我一定会疯掉。
我努力的转开话题:「待会的行程是什麽?」
听到我的问题,她直接从包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资料,递给我:「你要自己看学校发下来的简洁有力的行程表,还是看我这一叠快把我弄疯的资料。」
我不置可否,伸手接过她的资料,迳自翻阅了起来。
云伴月的字小小的,很娟秀,很可爱,却也带了几分潇洒,让人看了很舒服。
资料足足有五十几页,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满字。
像是集合时间、注意事项、时间评估、安全性评估、参与人员名单、检讨会议记录、每晚饭店房间的分配……
「你自己住一间房间吗?为什麽?」我指着房间分配名单上,独自在一间的「云伴月」三个字。
「喔,对啊。因为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我国小国中的毕旅都是自己出钱住一间房。不过这一次因为我是工作人员,学校直接帮我出钱了。」
国中小毕旅都自己睡一间?
「你国中小是不是都没什麽朋友啊?这样搞,你同学会不会故意排挤你啊?」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说出口,我就看到她原本随意搭在膝头上优雅白皙的纤纤细指,瞬间僵住。
而我一说出口,又後悔了,我不应该又这麽冒昧的问她这个问题……看来,又踩到她的伤心事了……
「是的。」她低着头,回答我。再开口的那瞬间,声音瞬间低了八度,「我几乎是从小被排挤到大。」
我忍住几乎要问出的「为什麽」。她如果不想讲,我也就别逼她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但我不曾想,她现在就直接说了出来:
「我从小就很黏人,可能是我父母工作忙吧?我爸……之前……是刑警大队队长。我很缺爱,所以以前几乎是完全信任着所谓的『朋友』。直到国小五年级加入女篮,在六年级打败我的一个好朋友,当上了女篮队长……」
她轻巧快速的带过「之前」这两个字,导致我没听清楚,直接忽略。
我心中只觉怪怪的,感觉这样的坦白……很像……道别吗?
应该是我多心了。
她闭上双眸,精灵般的泪水滑落她精致的脸庞。
这是她第三次在我面前落泪。
「她不服气,在背後恶意中伤我。她也是少数知道我的背景的人之一,就说我靠我爸,耍特权,才坐上女篮队长这个位子。你知道,国小学生不懂的所谓的人情事故,应对进退,拿捏分寸。而且还没有脑子,更不了解流言蜚语对一个人的伤害,所以说起恶毒的话来,远远比大人更加的肆无忌惮。那段时间,大家相信了她的话。都很讨厌我。女篮更是在我的带领下,创下了建队以来,交出的成绩单最烂的一年。」
她抬头看着我苦笑,「我还害女篮差点被废队。」
我记得,我曾经听人家说过,世上最坚强的笑是苦笑。
听到的那一刻,我还小,只是懵懵懂懂的点着头。
直到後来,慢慢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小孩了,我才明白这句话之中的涵义。
世上最坚强的笑,真的是苦笑。
无关情绪,是你心中最坚强的一面。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不管是为了安抚别人,抑或是对未来的迷惘,又或者是对未来的无力与无奈,也能露出笑容。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道出,像誓言一般的庄重:「从此以後,我就发誓我再也不碰篮球。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会再站在篮球场,拿着我曾经热爱的东西,与学长你面对面。」
云伴月提到三个月前的那一场比赛,脸上闪过了一抹清甜明亮的浅笑。
她再度抬头,脸上的苦笑与无可奈何,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自信骄傲的那个云伴月。
「学长,谢谢你。你让我重新接触了曾经被我奉为最神圣的东西。从那次之後,我也渐渐从四年前的意外走出来。」
我面无表情,心中却无声动容。
我不知道四年前她到底发生了什麽,只知道那场意外一定很严重,严重到能让云伴月这种人曾经想要放弃生命。
但是,她亲口跟我说她走出来了。
我坚信她一定是走出来了,才会跟我这麽说。
这样的判断,无关信任。是一种近乎尖锐的直觉。
「你……四年前……发生的那场意外……」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出了我一直以来的好奇又疑惑的问题:「跟你那时候看到我跟别人打架崩溃……有关连吗?」
或许是她早有预料我早晚会问这个问题,她这次的反应没有刚刚的那麽大了。
但是她的美眸还是微不可察的黯了黯,眼神没有刚才若隐若现,闪烁着的光芒。
过了不久,她莞尔,「学长,很快,我就会向你坦白所有……到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包括你人生中的遗憾……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後也微笑不出来了。一只手指头还偷偷的勾住我运动衫的下摆。到最後,很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呜咽的声音。
我心一震,不仅仅是因为她受伤的表情,更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人生中的遗憾」。
我的人生中,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沈允希。
我匆匆与她见了一面,然後分离。
过了两个月,她找到了我,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即将转学,然後,再度分离。
三年,分离三年了,她带走了我以为我仅有一点的柔软情绪,丢着我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时光很可怕,惊鸿一撇中,你对她有了深深的感情,你甚至都不知道这从何而来。
时光很可怕,用三年的时间逼你去记起,再用一被子逼你忘掉她。
我心中大恸,转过头,去看外面的葱葱郁郁的清幽树林。
我不知道为什麽心会这麽痛,我喜欢的不是云伴月吗?
思及此,我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席宇谚,你装什麽深情,沈允希现在站到你面前,你根本都认不出来。
我望着车窗外,苦笑。
不要想太多,真的,不要想太多。你想的再多,也不会改变事实,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马的,我讨厌命运,我痛恨上天,我痛恨自己,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痛恨自己的渺小。我恨「切都是命运,缘起缘灭无法左右」这麽宿命的话。
我要大家看到,我的未来我做主,你们无法阻挡;当大家都觉得无能为力时,我偏偏要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