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收拾好了吗?」萧奕上前询问,他後来直接派一些下人过去帮忙,小摊贩东西不多,应该很快才是,关绰闻言点点头,看了面前两辆马车,纳闷道:「好是好了,但我们要去哪?」
萧奕回道:「璃王府。」
「蛤?」关绰先是吃惊,後来又喃喃自言,「都忘了你现在已经是璃王了……」她摊手啧啧称奇,「事隔八年,夏哥哥真是今非昔比欸。」若仔细一看会发现女子眼里不亦察觉的嘲讽,但萧奕没发现,他只听到那声熟悉的夏哥哥,很怀念。
「走吧。」萧奕打算牵起她的手,关绰却对着樊泽慌道:「那我哥哥呢?」
萧奕看向绷着脸的樊泽一笑,「自然一起去。」话落,又牵起关绰的手,「你跟我同乘。」
见那大掌牵着她,关绰微愕,夏青文什麽时候这麽霸道了?她转头看到樊泽眼里的担忧,示意他别担心,现在情况正是按着计划走,仅管有些计画外的偏差。
在关绰的计画里,能进璃王府是几天後的事,不是今天。
原计划是萧奕吃了桂花糕不管有无反应,她自己都会找他相认,就算没他买桂花糕也是一样,接着便是故人叙旧,她会抱怨京城居大步易、生活困难,请萧奕帮忙,如此便可能进王府当差。
但现在,萧奕吃了桂花糕、也成功想起叶妹妹来、还主动邀她去璃王府,一切发生太快太顺利,反而令关绰意外。
他在想什麽?
只见那个令人摸不透的蓝袍男子跟她一起上了马车,亲王的马车很宽敞,两人坐在一起也不挤,关绰突然不知道要聊什麽,事实上,她忘了以前叶萤夕都怎麽跟她的夏哥哥相处的,好像就一副很傻很蠢的样子吧。
还好不等关绰想出话题,萧奕先开口了,问道:「你那哥哥是谁?」
外头黑起扶了主子上车,示意车夫可以发车了,脸上还一点懵,那个桂花糕有那麽好吃,好吃到要把摊贩带回府吗?此时回府传讯的白起回来,看了情况问道:「晋南王呢?」
黑起哦声,「先回去了。」想起萧湛临走时还对他使了你懂我懂、我不碍你主子事的眼神……但他不懂啊。
原来自己竟也有不懂主子的时候……黑起丧气,挫败啊。
车里,萧奕听完关绰的叙述了然道:「所以,你为了不嫁给汪家少爷逃出叶家,後来在困难时遇到现在这位樊大哥,你们就一起生活到现在?」
关绰点点头,她这故事四分真六分假,自己说起来都不心虚,「樊大哥帮了我很多忙,我们後来结为义兄义妹一起来京城闯荡。」她有些丧气道:「京城果然很竞争啊,也不知这花生粉桂花糕能撑多久,客人们就图个新鲜罢了。」
眼前贵为璃王的男子皱起眉不知在想什麽,关绰正打算开口问他王府缺不缺人手,萧奕却已开口道:「你收了这生意别做了。」
「啊?」关绰一愣。
「你们兄妹俩我都会安置好,你就留在璃王府,别走了。」萧奕看着关绰一眼不瞬,似乎在观察她会露出什麽表情。
被这样盯着看关绰有点不自在,但想到轻而易举就进王府,她强压下紧张道:「真的吗?太好了!多少人想进璃王府啊,我真好运……」
面前男子突然叹一口气,竟有些无奈和失落将她拉入怀中,「我想你了……你可知,听到你从汪家那逃出来,我有多庆幸?」温暖的体温再次传来,关绰睁圆眼睛,她终於明白为什麽计画有所偏差,因为在她设想里,夏青文已把叶萤夕忘得一乾二净,绝非如此情深意深,这念头一出来,她心里压抑许久的愤怒立时涌出。
这算什麽?
刚刚见面也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一副柔情似水含情脉脉,他是想说他一直记得叶萤夕吗?别装了。
既然记得,你为什麽不回来?
你让叶萤夕像傻子一样出去找你,在外受尽折磨,既然想她,为什麽不回来?
关绰在心中吼着,强自忍下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她很想问一句他当年去哪了,却怕此时说话会让对方发现她的情绪,决定先闭口不言,任他抱着。
马车平稳行驶,感受到怀中人过分安静乖巧,萧奕心中失落感更甚,问道:「多年不见,叶妹妹难道对我生分了吗?」
只听关绰笑道:「怎麽会呢?我是没回过神来,能再见到夏哥哥我高兴都来不及。」其实现在大可以用袖里的钢针要他的命,但外面有随身护卫她不想同归於尽;後面有樊泽,她不想一起拉下水,况且,她更想问明白所有疑问再说。
这时外头下人们高喊:「殿下回来了。」萧奕松开她道:「待会有下人领你们去宅子安置,我先处理些公务,晚膳的时候再来找你。」
关绰嗯声,掀开车幔,璃王府三个烫金大字就刻在门匾上,这是她第二次来璃王府,比起第一次远观,此时更能感觉到王府的肃穆森严。前头车夫吁一长音,马车停在门前,和上次一样一群下人前来迎接,意外的是,她也有人迎接。
身旁萧奕对她投个安心的笑容先进去了,关绰看後头那辆马车里的樊泽也下车来,两人微微一点头,便跟着那下人进门去,踏过门槛,两旁守卫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当然,更不会拦她。
璃王府大门就是要光明正大才进得去。关绰轻勾嘴角,愉悦迈步。
「就是这了。」下人将关绰樊泽二人领到两间邻屋,道:「本来男女有别住开的,但殿下体会樊公子和叶姑娘是兄妹,住得近一些也无妨。」
下人又交代一些吃衣住行的琐事便准备告辞,道:「殿下还交代晚膳时会过来,如此,便不打扰了。」
等下人们都走了,樊泽才放松一口气,他竟然进来璃王府了,这种连一只鸟都飞不进的地方他就大摇大摆走进来了,当然,他也知道能这麽轻而易举不是因为别人,而是面前这个女子。他看着关绰道:「现在没别人,你可以说了吧。」
关绰知道他在气自己没告诉他事情,叹一口气道:「我说过我认识他,那时我是叶萤夕,他是夏青文……我俩是青梅竹马。」这回忆对她来说只是伤心事,她自己都不想想起。
樊泽面露了然,怪不得长老们会答应让她自己出任务,的确,在对方是故人下,她连装都不用装,轻轻松松就能跟璃王套近乎,因为她本就是叶萤夕。他想到关绰醉酒那晚嘲笑叶萤夕很傻,想来两人最後是不欢而散,「你们俩……有恩怨?」
关绰坐在床头,摸了摸滑顺的被褥,抬头看他,「你说呢?他成为璃王,而我却进了石楼。」
没有人出身是为了进石楼,就像如果有得选,没有人愿意当杀手,那势必经历过一段绝望惨痛,以至於杀不杀人,都变得无所谓了。樊泽猜到,她的悲惨与璃王有关,但……想起璃王当时抱着她的场景,他嘴角不禁微微下撇,「璃王似乎……对你有情?」
关绰嗤声,摆手道:「情?跟他别谈情了……」就算有也晚了,只能谈恨,她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念旧,任务照常执行。」她从怀里掏出锦囊,里面一包包小粉末,她都想好了,近身行刺不容易,那就直接下毒吧,能杀人於无形。
她今晚就要开始行动,樊泽神情流露担忧,「你千万小心。」这件事他插不了手,和璃王有故交的又不是他,他充其量只能在关绰有危难时拼死救她出去。
关绰看着他正色,「放心。」
外头夕阳渐沈,天色开始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灰,尘浊不清。
晚上,萧奕果然来了,先去隔壁屋跟樊泽说了些话,大意是感谢他这几年对叶萤夕的照顾云云,等他来关绰屋里时,圆桌上已摆满各色佳肴,关绰正夹着筷子替他布菜。
满室烛光,映着女子面颊粉嫩,越发娇俏可人,萧奕嘴角不禁上扬,此时女子见到他雀跃道:「夏……啊不,殿下你来了。」
「布菜交给白起就好。」萧奕大步流星走来让她先坐下,身旁的白起已接过的筷子,快速布起菜来,萧奕道:「方才和樊兄弟谈过了,让他做府里的马夫,虽然有更好的职位,但他说很喜欢马,就这麽定了。」
关绰大略猜得到樊泽要做马夫的意图,毕竟真有要逃跑的时候,两条腿总迈不过四条腿,管着马就近又方便,她道:「当璃王府的马夫比我们自己赚的都还多得多呢,谢谢夏哥……」顿了顿,噘起唇懊恼道:「又忘了,是殿下,谢谢殿下。」
萧奕没有不悦,神采依然温和道,「照你惯口的就行,没关系。」他道:「因为你是叶妹妹。」语气说不出的疼爱。
关绰故作低头瞧碗,纤纤睫毛微颤,衣袖下的拳头逐渐攒紧,当年白衣少年如今换上锦衣缎袍,但那神情、那眉眼,分明还是夏青文,一如既往地包容宠溺,为什麽?为什麽他还能厚颜无耻对她温柔?他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关绰再次抬头,已完美收敛心绪,淘气笑道:「那就叫你夏哥哥啦!我都转不过来你突然成为高贵无比的璃王,你都还没告诉我呢。」
萧奕含笑看着眼前女子,似乎追忆起过往,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吧,我听你怎麽解释。
「我就知道要讲很多话,茶都备好了。」关绰放下筷子起身,转到屋後去,提起炭火上的茶壶,不疾不徐将茶注入杯中,金黄色泽,清透无比,映出她黑色瞳孔幽深,是啊,她都准备好了。
端着托盘走回桌子,一杯茶给萧奕,另一杯给她自己,关绰坐回位子上,双手拄着下巴,甜笑道:「你开始说吧,渴了,就喝茶。」
几乎是下一秒,一旁白起已飞快掏出一根银针探下去,关绰感觉自己的笑容僵在唇角,体内神经根根在绷紧,心脏扑通声清晰可闻,而面前,萧奕仍是含笑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不久,但好似一夜那样漫长,白起缓缓拿起银针仔细瞧看,道:「主子,无毒。」
听了这声无毒,关绰内心放松下来,神经松弛、心跳调缓,她早知能进萧奕口中的食物必都精心检查过,当然不会冒然投一剧毒进去。
然而这杯茶,确实有毒。
能通过银针测试,只不过是量被她稀释过,对人体无害无感,所以银针测不出来,但这量会在体内积累,代谢不易,在达到她算好的十服毒才会爆发,而在喝下最後一服前,萧奕都会毫无察觉,并慢慢走向死亡。
茶杯里热气蒸腾,萧奕瞅了一眼,对白起道:「以後她递来的东西都不用试毒。」
白起应声是,想到这姑娘是今天刚从外头回来的才小心一点。
关绰笑嘻嘻不在意,「当璃王真辛苦,我理解,我理解。」她面露期待道:「那你开始说吧,先从进京赶考那会说起,那之後的事我都不知道了。」
萧奕莞尔,眼神逐渐放远,将事情娓娓道来。
他说,当年他会试考过了,还是亚元,便留在京城准备殿试。
殿试要进宫由皇帝亲自主持,他随着一干贡士们踏入雄阔的宫殿,看到九五至尊的圣颜。
题纸发下来後他开始答题,当时监考的皇帝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无形给考生们压力,几位考生还紧张掉了笔,他因为专注在考试上,旁若无人,只觉文思泉涌,下笔如流水不停。
突然,皇上叫他起来,他不明所以,见皇帝的表情又惊又喜又是激动又是不信,然後几个太监们过来,领他到隔壁偏殿去。
皇帝也一起来了,叫他把颈上的项链摘下来递上去。
他依言照做,皇帝认真看了那坠子,又问了此物从何来後,神色复杂道:「你可能是朕的孩子。」
皇帝说,当年他曾经微服出巡和一位民间女子相爱,後来回宫,他便派人去迎娶,谁知,那女子因未婚先有孕被赶出家门,不知去向。
而这条坠练,是他给女子的信物。
萧奕说到这,眼神有些恍惚,似乎依然不敢相信这种荒谬的事会降临自己身上,一旁竖耳细听的关绰回想夏青文随身挂的那条玉戒项链,就是那个吗?她以前还拿在手上甩过。
萧奕顿了顿,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关绰面不改色听他继续说。
他说,那条项链是他娘亲给他的遗物,但没想到是皇帝给娘亲的信物。
後来,他连科举都没考完,直接成为皇帝的二皇子,交由皇后抚养,他的生母被追封为陈妃。
他说,那时怀王还是太子,看不起他的出身,总使小绊子陷害他,只有三皇子愿意和他说话。
他说,太子的母亲就是皇后,皇后跟太子一起不喜他,让他饿一餐没一顿,没有母族帮助,他只好想办法讨太后欢心。
他说,还好皇祖母很喜欢他……
他说……
听到这里,关绰已经听不下去,总而言之,纵使一开始有些坎坷,但他後来还是一鸣惊人,开始风生水起、呼风唤雨,成为现在的璃王,这些卷宗有写她也看过了,但他还是没讲到她想听的。
「……所以你就不回来了?」关绰几乎用尽毕生修养,才将这句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话以一种平静的姿态问出来,可能吧,有一丝怨一缕恨藏不住,但无妨,这样更真实一点。
本来仔细聆听的女子突然插口,萧奕一愣,转头看到她眼里隐隐幽怨,果然,她还是怪他的吧,他叹口气道:「皇子的生活比想像中忙碌无暇,我那时无权无势,身後又是各种虎视眈眈的人,贴身太监深怕我遭不测,禁止我随意出宫。」他语气突然有些着急,「但後来站稳地位,我有派人去找你,只是……未寻到人。」
当然找不到人,她当时已经逃走了,关绰心中泛起冷笑,更多的是怅然,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她多年疑问的答案这麽简单,事实总是让人荒诞又乏味,他有难处,她似乎可以理解,她似乎也怪不了他什麽,但……
萧奕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只觉那身影消瘦可怜,看起来这几年过得并不好,他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找到又如何呢?
关绰低头看那只手,青葱白玉,节骨分明,很久以前她待在深渊时,曾那麽希望这只手能拉她上来,现在他才握住,迟了……已经迟了,物是人非,这八年,毕竟是条鸿沟。
你可知道,就算你回不来,捎封信、派个人来找叶萤夕,都可能扭转她的一生?
这样叶家可能就不敢把她卖给汪家,汪家也不敢要皇子的人,她更不用逃出去,不用痴寻夏哥哥,不用在路边乞讨与乞丐争食,不用被人牙子抓住卖到青楼,更不用受人欺骗受尽折辱宛如掉入深渊。
最後她被捡去石楼,可笑的是,在一个有供吃住的杀手组织里,她觉得这样已经很幸福。 关绰面色异常平静,她突然给不出任何表情,明明在演戏,她应该要破涕微笑,但想起人生黑暗的那一段过往,她除了压抑自己神色无常外,再也没力气笑了。
此时面前男子又拥她入怀,这是他见面以来,第三次抱她了,以往他还是夏青文时,都不曾这麽做过。
「萤夕……」萧奕柔声道,「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红绳了,没想到你还挂着。」他的声音里含着欣慰惊喜感动最後都成就那浓浓的怀念。
关绰知道他在说那石头鱼坠子,为了让故人念旧,记起往昔,她又把它重新戴上去,这个东西曾经被她握在掌心给她勇气与希望,度过一些难关,但如今什麽都不是了,她戴上,只是为了能更好接近他。 耳边男子低沈带些眷恋的声音传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怀中女子默了默,对他嫣然一笑,「当然好。」端起桌上的茶杯,已放凉,「渴了吧,来,喝茶,这是我泡的不许不喝。」
夏青文啊,你只知自己成为璃王,可有想过,叶萤夕成为谁?
女子笑意只达唇角,唇角漾着苦涩,看着面前男子将茶一饮而尽,为了表示不漏一滴,还将茶杯倒放。
重新开始吧,这次,你是萧奕,而我,是关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