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山机场出来,不同于纽约州夏季的干燥,台北的湿热令我猝不及防。这可能源于我对台北乃至台湾没有多大的感情,所以即使前前后后居住了一年时间,我仍然无法习惯台湾的气候。
我是哪里的人呢?
中国人总讲落叶归根,虽然我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常常觉得漂泊无根。我去美国留学,那里是移民国家,大家见惯了不同肤色的人,可每当留学生间聊天,问起“Whereareyoufrom?”,我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我想不仅我回答不了,拿这个问题问我的父母、问舅舅,他们也回答不了。
异乡人很难在他乡有“归属感”,我在美国和台湾感受大同小异。
我出生在上海,没长过五岁搬去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三年左右又辗转到重庆。我的青春时代全是在山城度过的,我到现在都会说很“土”很地道的重庆话。眷村最出名的一家牛肉面店,老板娘是重庆人,她听了我的重庆话笑得直不起腰,问我是不是和菜市场小贩学的。
打走了日本人,还都南京,我稍后考取了中央大学,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二十岁的时候,由于战局原因,我们举家迁往香港,我在那里念完本科最后两年书。之后搬来台湾,我爸旧伤复发,无力应对公务,好在上头念着父亲的旧功,我们一家三口得以避居高雄。做了一年的无业游民后,我眼馋国中同学们赴美深造,便也追随脚步。
这些年异国求学,我几乎没有回过台湾,既然远离了故土,居住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甚至,我回到台湾,想到只有这里能当我余生的故乡,内心感觉深深地无力。
高大的绿油油的棕榈树挺立在马路两边,乳白色的小栅栏内种植了大片不知名的热带花朵,计程车驶过便有强烈的甜香飘入。司机一直在讲我听不懂的闽南话,我说了好几次舅舅家的地址,他总算明白。
“哦,你说仁爱路啊,它前面在拓宽马路,不好走嘞。”
我最终顺利地到达舅舅家,佳佳表妹站在花园门口迎我,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一别七年,她从一个娇气爱哭的女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如果不是在舅舅家里,走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来她。
“表哥,美国好玩吗?”,“你去过好莱坞看大明星吗?”,“你们学校平时怎么上课啊?”,“美国的饭菜可口吗?”……
一路上佳佳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脸上不时流露出对美国的向往之情。她比我小十一岁,如今正当考大学的年纪,我看她大有去美国读书的想法。我欲开口回答,舅妈一边上菜,一边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知晓她和舅舅的心意。
“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不过,你去了可就没这么好吃的担担面。去美国不一定要念书嘛,英文很难懂的,你放假了随时可以来美国旅游,我做东,保证你玩得开心。”
舅妈帮腔道:“对啊,多听听你表哥的,想去美国有的是机会。”
舅舅满上我面前的酒,严肃地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
“我在那边已经找好了教员的工作,下个月就要赴任。”
“博士毕业才多久呀,怎么这么快,不在台湾多待一段日子,你爸妈想你得紧呀。”舅妈夹了一块油润的红烧肉放在我的碗里。
“他们实验室的工作能是说放就放?”舅舅举起酒杯,说:“来,钧安,舅舅敬你,你是咱们家往上数四代学问最高的人!你爸当年是出过国,可惜是游学。你妈那时候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怕不能向死去的父母交代,也没让她出去。舅舅我呢,年纪轻轻就出来打仗,学历止步士官学校。还是你最争气,读了一个博士!这杯酒,舅舅替咱们全家人敬你!”
两只小玻璃酒杯清脆地碰撞声,我和舅舅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舅舅是当长辈敬你。你是舅舅看着长大的,我和你舅妈结婚晚,生佳佳更晚,说实话,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现在要定居美国,舅舅岁数越来越大,真是见一面少一面……”舅舅说及此,不禁哽咽,我的鼻头猛地泛酸。我叛逆期最狠的几年,正值战事吃紧,我爸在外作战不着家,我与我妈闹了矛盾就出走,常常宿在同学家,更甚睡在街上。是舅舅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即使我偶尔顶撞他,他依然包容我、理解我。我今天的成功和舅舅当年的教育有着莫大的关联。
我干下杯中的酒,看着舅舅说:“往后一定有大把时间见面,您放心。”
“你这个人瞎操心,身体好好的,说什么见一面少一面,多不吉利。”
“是啊爸爸,您还要看我结婚生孩子呢。”
“好,不说了,吃菜吃菜。”
舅妈做得川菜很够味,我许久没有吃到正宗的水煮肉片,比往常多吃了两碗饭,一餐饭下来酒足饭饱。
季风过境,天降暴雨,花园中五颜六色的娇艳花朵,顷刻间变作了满地落红。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提醒台风即将登陆,市民们务必做好准备。原计划饭后散步泡汤,我站在落地窗前,忧郁地看着即将暗下的天色,佳佳忽然拍我的肩膀,说:“表哥,上楼帮我绑蚊帐罢。这里的蚊子可毒啦,今晚没有蚊帐,你可要睡不着了。”
说起绑蚊帐,有一桩旧事不得不提。
那是我们在葛山上消夏的事,我不记得究竟是民国哪一年,总之我那时非常小,连字都不认得。我爸妈有事耽搁,预先将我交给梁阿姨带上山,也是在舅舅的房子里,那幢消夏的公馆。不同的是,当时是梁阿姨为我绑蚊帐,我站在床上,帮她提着蚊帐右边,她在蚊帐内和纱幔缠斗。
“钧安,拿好了……哎,钧安你别放下啊,阿姨出不来了,钧安,钧安……”
我的恶作剧很快招来了舅舅,他先怒斥我:“郑钧安!”,又赶忙扯开缠作一团的蚊帐。
我不懂事地拍手叫着:“哦新娘子,新娘子!”
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舅舅拉下梁阿姨身上的蚊帐,一如婚礼上掀起新娘面纱的新郎,即使梁阿姨有些许狼狈,即使舅舅带着怒气。
今天回想,梁阿姨当年仓皇地跑出房间,恐怕是因为过于害羞。她走后,舅舅挠挠头,接着绑蚊帐,嘴里不时嘟囔:“怎么能在里面绑呢?肯定会被缠住,一点家务也不会……唉。”
也许,如同那天的事,舅舅和梁阿姨完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仪式,能令他们不动声色地爱着对方多年。
尤其是在伊萨卡与梁阿姨重遇后,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伊萨卡小镇地广人稀,狭长的卡尤加湖是一大风景,康奈尔大学坐落于此,校区风光开阔,令与我一道的来访者们感到心旷神怡。今年的三月份,我到康奈尔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在台下的观众席内,偶然邂逅了梁阿姨。她是来聆听她的丈夫——约翰教授的演讲,我们相认后,她当即邀请我去到她的家中做客,他们的房子就在小镇上。只可惜我和同事第二日还有另一所高校的会议,必须当晚乘车离开,不能多做停留。
我和梁阿姨一方面感慨机缘巧合,一方面惋惜没有时间相聚。索性走出教学楼,站在静谧的卡尤加湖畔叙旧,我们那天聊了许多,这些年她的经历、我爸妈的近况、她当年的去向……
对于我知道她幸存,她十分讶异“你是如何得知?”
“我舅舅告诉我们的,笔架山一战,我妈以为他被俘,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哈哈。”
“你舅舅这么要面子的人,我以为他不会说。”她顿了顿,说:“那时候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最珍惜和他的相处,可他好面子,把对我的感情当成全天下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不对,但是我一看到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就讨厌。”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舅舅从笔架山回来?”
“钧安,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但我不能不讲感情。你舅妈写的家书说孩子重病,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舅舅回去,难道要叫他离婚吗?我办不到,钧安。再说,我回来也不一定从此和你舅舅相安无事,说不定还不如我和冯雁回在一起,以前的日子我真是过烦了。”梁阿姨看着不停流动的湖水,释然地说着一切。
那一天我们聊得尽兴,在谈话中梁阿姨和约翰教授将我送上巴士。她嘱托我向我爸妈问好,但未提舅舅,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舅舅说起。我端茶进书房时,舅舅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旧相片,看的是一张我爸妈婚礼的集体合影。这张照片我家也有,照片上的梁阿姨站在舅舅左手边,我猜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同框的照片。
舅舅摘下眼镜,长叹道:“我真怀念过去。”
“舅舅,现在安定了,可比过去战乱好多了。”
“你说得对。我怀念过去,到底是因为以前年轻,现在老了,不中用了,那帮人就随意撵我。”
“您不是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当闲差还可以休养身体。”
舅舅活动起有旧伤的右胳膊,每逢阴雨天气,他的旧伤便会酸痛难忍。我们心底其实都清楚,台湾的潮湿气候并不利于他的伤病康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到这座小小海岛的所有人,已经无路可退、无家可归。
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即使辉煌如舅舅、父亲,亦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他们不仅被时代沉重地抛下,即使过去信赖的上级,也将他们弃若敝屣。好的战将,未必是好的手下。舅舅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曾经有多么耀眼的过去。却在人到中年时信仰崩塌,离开他为之奋斗半生的故乡,逃亡小岛。沦落到今天,被束缚在小小的文职上。不要说他难过,连我一个晚辈看了都倍尝心酸。舅舅的一生坎坷起伏,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我不由地问:“这些年这么辛苦,您是怎么撑着走过来?”
“钧安我心里不苦,真的。烦心是有,但我心里不苦。”舅舅抽出那张照片,用手指擦拭着,说:“你应该听说过,你还有一个大舅,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家里人从小都是围着他转,他出了事呢,我更受冷落。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照顾着你妈年纪小,还要出去忙,没时间恋爱。一来二去地,孤独惯了,觉得可能这辈子我活该没人爱。那个时候我心里才苦呢,后来不一样了,在葛山上,我慢慢知道挂念、喜欢、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笔架山死里逃生回来,从那时候,我心里最苦的事都过去了,再没有别的。”
半夜雨声渐息,我追忆着儿时葛山上的往事,夹杂舅舅晚间的回答,沉沉地睡去。一早起床赶班车回高雄,早饭吃完舅舅仍未起床,舅妈忙活着给我捎带东西,佳佳现在是爱美的年纪,大半个小时都在在盥洗室梳妆。
“你舅舅昨天夜里老毛病犯了,吃了止疼片,三点钟才睡着,今天怕是不能送你到车站。”
“没事,我自己去能行。记得以前有上门理疗的医生,舅妈叫他们来看看。”
“你不知道,他们多少年前就不派医生来了,现在都是我陪着你舅舅去医院做康复。要是以前在内地,别说送你到汽车站,就是送到高雄,也是一句话的事。”
闻言,我跟着叹了一口气,舅妈回神道:“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提他们。你看行李袋右边我放了一罐辣椒酱和一小坛泡菜,我自己做的。你回去让你妈放在阴凉地,不用放冰箱,随吃随拿,舅妈看你喜欢吃辣,特意准备的。”
“谢谢舅妈。”
佳佳左摸摸她的麻花辫,右看看她的蓝发卡,磨蹭半天,终于在舅妈的催促下送我出门。真搞不懂这么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不是和昨天一样吗?
打开房子前的铁艺花门时,我向东一瞥,瞧见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树。台风走后,满园狼藉,枇杷树难独善其身。明黄的果实落了一地,最高枝光秃秃的,被风吹得只剩树干。
“那是枇杷树?”我指着东边的树问。
“是啊。该不会我们堂堂的博士生,连枇杷树都不认得?”
我当然认得,葛山的公馆前,也有一棵枇杷树,比这一棵高多了,每年都会结甜滋滋的枇杷。
我朝那棵树走去“这是舅舅种的?”
“我爸一来台湾就种上了,我和我妈都劝过他,台湾太热,不适合种枇杷。他偏不听,你也看到了,这棵树长势不好,每年挂的果子被台风吹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没有几颗能吃。”
我蹲在枇杷树下,从地上捡起一颗摔烂的枇杷,掏出口袋里的白手帕仔细包好。身后的佳佳赶忙拦住我“你要吃水果?家里有新鲜的凤梨芒果,我去拿给你。这枇杷都烂了,不能吃。”
“不用,我不吃它,就留个念想。”
“真奇怪,你和爸爸一样奇怪。他种枇杷树,但是从来不吃枇杷,还天天侍弄它。”
回程的车上,我打开手帕端详,突然好奇,不知道葛山上的枇杷树是否还在。如果……如果有缘重回大陆,我一定要再上葛山去看看,看看那棵枇杷树,尝一尝它的果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