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何仲平出门晨跑,顺便登山看看日出,他不是行伍出身,但自少时笃信“一日之计在于晨”,每天早间必锻炼身体。昨晚睡前,他吩咐山下的侍从提早上山,副官凌晨抵达别馆,他自然不用亲自送梁柳。
饭后梁柳暂别何家众人,站在门廊下等副官倒车,看到前天早上还挂在树上的枇杷果,今天便不见踪迹。她一直以为何家人不爱吃枇杷,所以每年索性不摘枇杷,前几年她不好意思开口说要枇杷的事,今年熟络起来却没机会了。
她喜欢吃枇杷,连带着喜欢何家别馆的前院,从第一次见开始喜欢。
晨光熹微,鸟的啁啾声不绝于耳,山谷中的雾气未完全散去,凉风送爽,风从梁柳的风衣下摆、袖管、领口钻入,拉宽衣物和身体间的距离,亲狎地扫过皮肤表层。一天中葛山称得上炎热的时间仅仅五个钟头,梁柳仔仔细细算过,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这段时间她尽量减少出门。如果有必要的会面,她会想方设法安排在室内进行。
而上海的夏天不同于葛山,热得没有分寸,炎热的时效是二十四小时,不叫人喘一口气。早上七点钟出门,不出五分钟身上变得汗津津,难受极了。都市成了一顶巨大的蒸笼,冗长的白昼,狭窄的房间,她像脱了水的鱼般终日黏在竹制躺椅上。每当她回忆起这种滋味,内心条件反射地焦躁,不可遏止地来回踱步。
“冯太太,请上车。”
梁柳打开车门,怔了一怔,却见昨天她坐的位置上放了一提篮的枇杷。她十分惊喜,路上愈看这筐枇杷愈感到可爱,它们似一串橙黄色小球,乖顺地躺在篮子里。她想象着它们甘甜丰沛的口感,按捺不住拿起一颗端详,只见它被洗的干干净净,连果把凹陷处也不带一丁点浮灰。手指来回轻扫一颗颗果子,她能察觉一些下层的枇杷果皮仍带着潮意,更多的是与她皮肤类似的凉沁沁。
皮肤……洗枇杷的人也曾这样摸过枇杷吗?
霎时,指尖仿佛带火,梁柳立刻放下枇杷,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前方驾驶座。她是个医生,不知从大学到工作见过多少人的病体,无论男女老少,她从来没有害羞过,同好常常说她是个“不知羞”的人。但今天,为着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深切地感到羞意甚至无限惶恐,害怕这刹那越轨的思想被他人窥探。
一切都发生地太匆忙了。
心连同脑子变得混混沌沌,她一方面安慰自己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一方面很清楚这不是错觉。
眼看初伏一天天近了,委员长上山后,翠云楼成了临时办公地点,何仲平不用下山处理公务,天擦黑就能回来,比起平时在南京上班轻松不少。
小暑那日,郑达远从江西回来,碧莹和何母包了他爱吃的羊肉小葱饺子,不想中午何仲平来电话事忙不回来,家里多下了两盘饺子。天气热,碧莹恐怕饺子留不到晚上,只好拿纱罩盖着放在风扇旁。
钧安的病彻底好了,小孩子不怕热,每天下午都要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听钧安说,北岗的蔷薇花开了,他们这几天一窝蜂地涌到那里。
铁门“当啷当啷”地响,碧莹一听便知是钧安回来了,小家伙见妈妈不在一楼,又一口气跑上二楼,热得满头大汗。“妈妈,啊哈……哈……”话没说出口,只剩下喘气了。
“慢点说,怎么了?”
“梁阿姨……梁阿姨摔了一跤,腿都磕破了。”
“她人呢?在哪儿啊?说话啊,你这孩子。”
郑达远听到声响坐起身,懒洋洋地说:“你先等儿子气喘匀了再问。”
“阿姨推着车来咱们家了。”
碧莹喊吴妈先给梁柳打盆温水清洗伤口,又从床头柜拿紫药水带下楼。
“钧安,过来。”郑达远朝钧安招招手,小家伙扭捏半天不情不愿地走到床边。
“我问你,梁阿姨为什么摔倒?
“不怪我!真的!我劝过绍华哥哥别砸梁阿姨,可他不听,砸完就跑了。害得梁阿姨骑车子不稳,摔了一跤,我最后还扶梁阿姨起来了。”
“许绍华为什么要砸你梁阿姨?”
“他……他……唉,我不想当叛徒。”
郑达远气不打一处来,上回教他不当叛徒,没成想,“钧安,听着,背叛不忠不义之人是改邪归正。”
“好吧……我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
“他说,他妈说梁阿姨不是好东西,天天一个人住山上就是想勾引别人的爸爸,打着量血压的旗号接近他们。”
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站在那门口脸色阴沉,随即打发走了钧安。“钧安,回自己屋里吧。爸爸给你带了新玩具,快去看看。”
碧莹听见钧安回房间的关门声才开口说:“陈凤英这个长舌妇,上梁不正下梁歪!没钱请家庭护士,扯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求梁柳给老许量血压,人家就去了两回,现在反说梁柳不是!她才不是个好东西!”
何仲平回来时看家门口停了一辆二六寸自行车,微怔了一怔。委座今日身体不爽,让他们一帮人早点回去。他中午吃不惯环翠楼厨子做的杭帮菜,一心想回家吃羊肉饺子,现下直奔餐厅。却见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红蔷薇,红得触目惊心,没半分娇艳欲滴惹人怜的姿态,反倒像割裂开的伤口,正流动暗红色鲜血,心下悄然。
何仲平看得出神,未发觉梁柳走到跟前,“何长官好。”
他抬头双目灼灼地看着梁柳,舔舔唇说:“梁小姐好,坐吧。”
梁柳将风扇旁的那盘饺子挪到面前大快朵颐,应该说是狼吞虎咽,丝毫不在意坐在对面的何仲平。中午她嫌开火做饭热,一个人将就吃了点饼干,现在折腾一番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叫碧莹给你热一热饺子?”
“我不让热的,凉着吃舒服。”
“红蔷薇很好看。”
“嗯,北岗的蔷薇都开了,特别漂亮。”梁柳看向桌边的蔷薇花,露出一丝憨笑,可不知想到什么,蓦地低头说:“雁回过几天回来,我再去割一点。”
何仲平脸上的笑也僵住,正色道:“梁小姐慢用,我上楼换衣服。”
他起身时发觉梁柳的左手在桌下扇来扇去,走远了回头看,她的裤子被卷到膝盖以上,两腿膝盖处受了伤,几只苍蝇和蚊子寻着血腥气一直围绕她的腿转,她只好一手赶虫子一手吃饭,狼狈极了。何仲平眼瞧着难过,却不敢多有停留,径直上了楼。
郑达远给碧莹倒杯水顺顺气,碧莹平静些许,说:“冯雁回再放心梁柳,也不该送她一个人上山像免费的侍从医官被人使唤。”
“这你就不懂了,冯雁回未必放心梁柳,送她上山是万全之策。”
碧莹侧目,问:“你什么意思?”
“这给长官看病是一重人情,可万一梁柳真和其他人不轨,他正好借梁柳拿捏对方,加官进爵。”
“越说越不像话,人家少年夫妻,冯雁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少年夫妻如何?冯雁回的心思不在梁柳身上,奈她才貌双全也无用。”郑达远凑到碧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什么?”
“千真万确,你哥的线人亲耳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