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後的一连五天,我都没去学校上课。
不只上课,连校队的比赛、练球我也全放鸽子。
每天凌晨一早起床,穿起极度乾燥羽绒外套出门。顶着一直下得乱七八糟的湿雨,户外体感温度不到八度,但我仍不断延着罗慕筠生日那天的劲走路线走着,从公馆河滨公园延着景美溪走到政大恒光桥下,又从恒光桥下走回公馆自来水博物馆。每天来回走五遍之後,回到C-803天色也差不多黑了。
夏火他们没问过我出门去那,只要我别感冒、在吃晚饭以前回家就好。
我没问过自己为什麽每天要重复这样的健行,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一直走……走到我脑袋放空为止,我才能维持心里头的平静。头两天开始走的时候,我整天一句话都没说、几乎无法思考,恍恍惚惚的一整天就这样过了,後来几天我发现我渐渐的可以开始想事情,於是我一边想一边走、一边走一边想。但我想的都是一些乱糟糟的事情,想得都是一些会让我很有情绪的事情,每次那情绪上的冲击一来,我就跑。一直跑,跑到喘不过气来之後,继续走。
直到第五天晚上,我猜那些情绪大概也是累了……它们没再那麽频繁的骚扰我了。也大概是在这种状态下,我才比较能开口跟别人说话。
「你都没吃午餐对不对?」杜子凌在晚餐的时候质问我。
我没有回应,埋头大嚼火哥煮的米兰炖饭。
碗里满是起司味浓郁的金黄色,饭香噗鼻。
「你这样下去不行……你瘦了许多,可以的话晚餐多吃一点。」张枫说。
他说得没错,我的体重来到近年来的历史新低54公斤,话说上一次我体重是这个数字的时候……大约是高中一年级。
「木桐杉不也没吃晚饭吗?」我吐了一句。
「他虽然每天都往球场跑,但他至少还知道在外面找吃的。」杜子凌呛我。
我想了想也是……就算他不吃,江可慧也会逼他吃。
木桐杉还有江可慧,那我呢?
「你的心情有好一点了吗?」海蕾娜用关心的语气说。
我转头望向她,表情不置可否。
她那头金长发已经剪短。
此刻温柔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据说圣诞节那天,重新授命为贴身御卫的阿铁儿偷偷私下从机场遁出,他认为大小姐决定出家当修女的事应该至少要让大少爷知道。在夏火於登机前一刻把她追回来之後,她这几天晚上总是登门拜访我们C-803一起吃饭,她对我们的一切居家充满好奇,除了张枫房间以外啥地方都被她钜细靡遗的逛过了。
我有偷偷注意到在餐桌底下,她与夏火的手牵在一起。
「罗慕筠的状况如何?」张枫转头望向海蕾娜
「她还是一样……不跟任何人见面、手机关机。」海蕾娜闷着脸摇摇头
「你们两个是在演那一出啊?」杜子凌望向我,失笑。
我低头吃饭:「别问我……别提到她……」
夏火看着我,温言:「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麽糟……她只是需要时间。」
杜子凌满脸嘲讽的望着火哥:「是呀……你也一样。」
全场除了张枫以外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你们什麽时候要飞德国?」我问。
「一月初。」夏火微笑。
「那快了呀!什麽时候结婚?」杜子凌起哄。
「等雷奥跟那些大人物说清楚之後。」海蕾娜表情腼腆。
「你弟弟现在人勒?」我刚好想起。
「他啊……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拉科姆的海滩吧?」
「……真是太好了。」我听罢,宛尔。
就在这顿晚餐吃完、海蕾娜离开,而大家差不多该准备洗洗睡了的时候。
我被张枫叫到阳台谈事情。
「?」
「那还记得那个佳欣吗?」张枫捧着冒着蒸气的墨绿色马克杯。
「上个学年整天跟在会长身边打转那个?」我想了想。
「对…就是那个佳欣。你知道她喜欢你吧?」张枫淡淡的说。
我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但後来我也没待在学生会了……怎麽?她还喜欢我吗?」
「你都不看Line的吗?」
「呃……我还蛮少回她讯息耶。」
话说我已经整整五天都没上过网了,目前完全与全世界脱节中。
我只知道,天气很冷……冷到我什麽都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
「她找你出去,明天晚上。」
「哎呦……这可稀奇了,咱们的张会长现在也开始当红娘?」我嘲讽。
「我只是帮忙带话而已,她现在还在线上等你。」他喝了口茶。
「你觉得我该答应?」
「我只是帮忙带话而已。」
「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张枫看了我一会儿:「干嘛问我?」
「说说看啊!」
「……谁知道呢?一直以来除了罗慕筠里你眼里没有别人不是吗?这时候……就当做是,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张枫垂头。
「也?给什麽机会?」我问。
「不让别人一直等的机会?自己想想吧……你现在,早已不一样了。」
说完,他抽身离开阳台,留下我一人与无尽的漆黑。
「………帝王级寒流吗?」抬头仰望。湿雨似乎已经停了。
台湾此刻气候已接近多年来的历史低温。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夜空出现了星星,而我身後的客厅早已没了人声。我就这麽一直对着星空发愣,直到让自己感冒以前回到室内,回完谢佳欣的讯息後才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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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12月31号。
我起床时,C-803已经空无一人了。
「都去吃饭了吗………」我看着外头的阳光,自言自语。
然後在连身镜前竖立良久。
镜中的人,戴着污痕满满的眼镜,有着修长的下巴。
唇上与人中周围有些许胡渣,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眼圈。
我撩起长袖棉衫下摆,就算不使力腹肌也清晰可见,手臂虽然没那麽粗了但却线条分明。整个身材……就像是小一号的夏火或是小半号的杜子凌。
「不过脸蛋也就普普通通罢了。」我对镜子嘲笑。
接着我注意到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这个容易解决。
简单吃几根香蕉後,我花了一小时非常仔细的洗澡。
像是要把这五天累积的所有负面能量放水流似的。
刮胡子、剪指甲、清理痘痘,很仔细的刷牙然後配上隐形眼镜。
在镜子前试了半个小时的装。
最後一身无懈可击的喷完香水出门。
这时,才下午三点。
公馆,发廊。
我与杜子凌的御用理发师Justin今天话特别多。
他一直想知道我要跟什麽样的女生约会,我则一直跟他打哈哈。
「帅哥!今天晚上加油喔!明年见啦!」我结帐时,他在我身後这麽说。
这时,才下午四点。
我心情平静的搭捷运到忠孝复兴站下车,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
坐在捷运出口附近,我开始滑手机打发慢长的时间。
逛遍了所有人的脸书、IG帐号,迅速脑补这五天内发生的大事小事。
然後我播了通电话。
「哇靠!原来你还活着啊!!」杨纬披头就这麽一句。
我绽开笑容:「没错……努力呼吸着,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连续准备三天!就看今晚!」他那边很吵,讲话必须用吼的。
「期待你们拍的照片!」我的nikond750单眼相机一个月前就借给他们了。
「你今晚真的不来吗!」
「………我今天晚上有约了。」我说。
沉默半响。
「好喔!你那边加油!如果是在信义区的话!记得!往东北方看!」
「干!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们这样搞是合法的吗?」我大笑。
「十五分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我们拍完烟火就撤!」
「哈!就别他妈被抓到!」
我笑着挂断电话。
平静一整天的心情,现在涌入一丝雀跃。
然後继续等待。
在五点半以前,坐在捷运站口的我一共被搭讪三次,都是女生。
一个几句谈吐之後很明显就是拉直销座谈的。
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会坚守立场,婉转拒绝的人了。
一个看起来年纪大约三十五岁以上,浓妆艳抹。
「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抱歉,我等人。」我笑容满面。
她点点头,消失在人群里,只怕是继续打猎去了。
最後一个是一脸倦容的下班族。
「不想一个人跨年吗?」我看着她,反问。
她微笑,看起来刚出社会的模样………那笑容还不错。
「想去那里都可以,只要看得到烟火就好。」她说。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发现这台北城寂寞的人实在很多。
但那些寂寞,都被所谓的自立坚强给社会化的包装了起来。
会不会有那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我思量着。
「学长!」
一旁捷运站口的电扶梯方向,有人把我唤回现实世界。
「啊……你来了。」我稳稳站起,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僵硬。
谢佳欣精神看起来好极了。
虽然是小只马,但模样甜美可人。
她一身米色的圆领毛衣搭配豹纹短裙与黑丝袜,双手夹着厚厚的大衣。
「你等很久了吗?」她小巧的棕色马靴很搭大衣的颜色。
「没喔…我也才刚到。」我看了一下手机,刚好五点半整。
「骗人……你一定提早到了!」
她的微笑,因为寒冷而脸蛋白里透红……那模样连我也心跳加速了一下。
我记得她是有人追的,而且为数还不少。
「我们吃什麽?」我左右张望。
「就在这附近,订的位子是十分钟後,现在过去差不多刚好。」
我随着她走在东区的巷弄,路人们都因为跨年的气氛而兴高采烈的。
多亏那气氛,我与佳欣一路有说有笑的聊到餐厅。
「美式汉堡店!?」我看着店面一呆。
我记得佳欣是小鸟胃,想不到她会约这种地方。
「你们男生最喜欢吃这种了对吧?」她领我进去。
「呵呵…是很难找到不吃汉堡的。」
点完餐之後,我跟她陷入小小的沉默。
餐桌一旁的超大型液晶电视平常应该都是用来播球赛的,而此刻正播放气象报告以及台湾各地正在蕴酿准备的跨年演唱会。不知道今年会有多少大牌明星愿意放弃人民币回台湾献唱?我心里这麽寻思。
「我跟他们说好我们九点入场。」佳欣突然开口。
「蛤……你是说ATT夜店吗?」
「对呀!虽然会长回去台中了,不过我们学生会的跨校联谊派对仍会举行喔!对方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好像有会长的妹妹,是很漂亮的大一学生妹喔!」
我想了想,圣诞节那天张琳好像确实带了一大群同学来我们系的摊位买迷你烤地瓜,印象里她有介绍他们都是学生会的干部……
「哈哈…她也要走她哥哥的老路线吗?」我微笑。
「或许喔……」
两大盘汉堡薯条送来,看那份量……佳欣一定吃不完。
不过好险我中午没吃什麽,现在胃口正好得很。
我与对方边吃边说边笑,时间过得很快。
她一直叹息我与杜子凌唱歌比赛只拿第二名,而她的话锋一直很巧妙的避开我那全校皆知的惨烈大告白,而我跟她分享我与学长练歌那两个月的种种。
愉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七点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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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差不多了。」我看着佳欣走向柜台结帐。
突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未显示来电?」我纳闷,接起。
「喂?」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是张可诚,你好?」我皱起眉头。
还是没人答话。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没…」
「你看到了吗?」对方突然开口。
那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但那不是杨纬,也不是达爷,也不是住在C-803里的任何一人。
「什麽?」我满脸问号。
「………去看脸书。」
「脸书?谁的脸书?」我总感觉那声音……好像在那里听过。
「罗慕筠。」
然後电话就挂断了。
虽然一整个莫名其妙,但显然我已经被那声音提到的关键字给触动了。
而就在我滑开手机脸书的同一时间,餐厅里的众多客人,因为不明原因全都举手指着超大的电视萤幕,我的周围骚动四起。
我盯着自己的脸书帐号发现一件事,有一则新的交友邀请。
我手指往那则新通知点下去。
然後呆住。
罗慕筠寄送脸书的好友邀请给我,就在一个小时前。
按了确认。下意识般的,我顺手点入罗慕筠的脸书帐号。
她涂鸦墙的最新贴文,是一支自己上传的录影短片。
我呆呆的望着那一个小时前上传的影片。
「Clouds-跨年夜的一万次悲伤?」我嘴巴无声的说。
我看了一眼在柜台跟店员、其他客人指着餐厅窗外大叫拍照的谢佳欣。
手指点下罗慕筠涂鸦墙上……她那抱着木吉他微笑封面的上传影片。
「哈喽!亲爱的可诚!你还好吗?」
影片里的她,虽然笑容腼腆但却姿态大方。
看她身後的背景,是在学校柚芳楼女舍的房间里。
「听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去上学了耶……这样下去不行喔!像你这麽勇敢的人,怎麽可以像我一样,擅自排挤全世界呢?这是我的特权喔……」
说到这边,她垂下头笑了一下。
她的嘴唇自然红润,嘴角吃了一点柔顺的棕发分叉。
「我啊……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办法像你那样,不顾一切的豁出去呢…你真的很勇敢,敢在那麽多人面前表达自己的心意,如果是我的话,可能连面对面都很难做到吧?」说罢,她沉默了半响。
然後抬起头再度开口:「我啊……似乎是个承载着许多悲伤的人呢……虽然那些都不是我的悲伤,但不觉间,我已把它们一肩扛起了呢……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重担,我没有办法像你或海姐那样……勇敢的放手去追逐。不过。」
她看着手机萤幕前的我。
「既然你那天都那样示范给我看如何当一个勇敢的人了,我……又怎麽能再那麽不争气下去呢?我………罗慕筠,不会再逃跑了。从今天开始,要当一个勇敢的人。」
说到这边,她眼眶红润。
「无论你看不看得到这影片,趁着今年、趁这今晚,我要勇敢起来……把那所有的悲伤都给唱完,唱完後,这…就不再是一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了,我会在新的世界…当一个勇敢的人!新的一年……我要以全新的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擦拭眼角,再度露出腼腆的笑容。
「……新的Clouds,一万次悲伤。」
顺了一下呼吸、点了一下头。
她开口。吉他和弦刷下。
我坐在东区的汉堡店里,默默的听她把两分半钟的歌给唱完。
久久,不能自己。
「学长!学长!是雪!!外面下雪了!!!」
谢佳欣兴奋的冲向我。
递上结帐找的零钱,她瞪大眼睛望着满脸泪痕的我。
「……学长?」
我站起身来,环抱住她。
「学长!?」她吓到了,但却任我抱着。
片刻。
我颤抖的说:「你……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能跟像你这样的女生一起吃晚餐的男生,全都三生有幸!学长我今天,对不起你。一定,还有很多很好的男生,他们会不断找你,也不断等着被你找到……你,也要继续当一个勇敢的人喔!!」
说完,我放开满脸通红又不知所措的她。
抓起椅子上的大衣,拔腿冲出餐厅大门。
冲进,那奇蹟般的台北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