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笋面
安葬好几位八方宫宫人,天色已暗,只能在八方宫待了一夜。寻了个房间,是个大通铺,一连排的床炕靠着墙面延伸,整整齐齐的摆放好枕被,只是她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两人低语几句,成天青听清郑嫣妤的提议时,他不禁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你真的要跟我睡?」
「不是我跟你睡,你睡那里,我睡这里。」郑嫣妤神色自若,一手指着通铺东面,一手指这西面,中间相隔数尺远。
「那也是同房啊!你…愿意?」成天青一脸堆着笑。
「我怕那个……」郑嫣妤一手拉下眼睑,一手捏着脸颊,吐着舌头,瞪着眼珠,摆出鬼脸。
「你安葬了她们,她们魂魄得以安息,你怕什麽?」
「可那些入侵的…」
他们时间不多,仅能安葬八方宫宫人,其余的无暇管顾了。
「他们当人时会害你,做鬼才不闹腾,你竟怕那个啊!」成天青明白她话,一如既往的朗声回道。
「我…就是…怕呀!」
「挪,贴上这个就不用怕了吧!」
成天青从胸口摸出一道符纸来,委以掌法,将那符打在门上梁柱,竟硬生生黏住。
「你…怎麽?你怎会有符咒啊?你怎麽办到的?」郑嫣妤惊叹不已,先是好奇他怎会随身带着符咒,後是惊讶他定住符纸的功夫,怎麽抗的住地心引力呢!
他笑得神秘却不答,那张符只是街上算命先生硬塞给他的平安符,那算命先生说不要钱,带在身上也无碍,竟在这时拿了哄哄姑娘却是刚好。
只是定住符纸便是真功夫了。
费了他不少真气,灌注在符上,又要确保真气萦绕不散,以他方才住入的真气,可定住符咒保两三时辰无虞,到时候天差不多就亮了。
郑嫣妤见有符咒,便放下心,走到西面炕上,上炕前还低语几句。
「姐姐们,谢谢你们舍命救我,现在借你们的房间、你们的床睡一晚,请你们别介意。」
成天青在一旁看着嘴角拉着一抹弧度,极快而收,便走到东面炕上,背靠着炕旁的墙坐着,继续看着郑嫣妤。
「你怎麽不睡呀?」郑嫣妤见投射来的目光。
「我看你睡着我再睡。」成天青打定主意要守夜了,但若说给这姑娘听了,怕她也不敢睡了。
「噢!」郑嫣妤应声。
郑嫣妤随意看看自己身处的地方,叹:「这是怎样的世界,杀戮如此轻易?这几天接连看到人们死去,以前从不知道生死是这麽无常,这麽轻易,这麽令人束手无策,现在总算体认到了老子所说的『天下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了,天地果真无情。」
耳畔传来暖声,如夏风般暖,轻拂而来,缓而轻柔,像是一种吟唱,一种催眠。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天地对於万物无爱无憎,一视同仁,一切平等对待,无分别之心,任万物自然发展,自相治理,运行的轨迹顺应天理,顺应自然。」
天地无情,真的只是保持中立吗?
郑嫣妤有些累,脑子无法细想,眼皮不住沉下,阖起,不再睁开。
他见她已经闭上眼睛,心想:「嫣儿果真累坏了,如此不设防呀!这麽信任我?」
再次扯起笑来,这次的笑容延续着,笑意久久不散。
过了一个时辰,成天青稍微支持不住,闭上眼睛,但耳朵仍灵敏保持着警惕,不到半个时辰过去,外头传来微微窸窸窣窣的声响,极轻,极快,在屋檐上,在竹林上,落下,在竹林内,成天青仍听着,听声响没有传进八方宫,便稍松懈下,眼仍闭,仍养着神。
又过半时辰,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回到竹林上,屋檐上,渐渐悄然消失。
成天青纳闷着:「这人在八方宫如此来去,是知道此处无人吗?但外头除了八方宫宫人有我们为其收屍外,其余皆曝屍在此,他见此处犹如战场般,竟也恍若无物吗?没有半分惧怕?来时步伐与回去时的步伐、步数一样,连踩踏处应该都分毫不差,自若来去,像是...经常往来一般。」他做出大胆假设。
「此人武功不俗!」
此时,成天青睁眼,却见那符纸,缓然落下。
此时晨光微现,他乾脆起身,捡起符,收入怀,出屋,上屋檐,探了探,仅有三处足迹,清浅鞋痕,仅有前半鞋印,真的是踩来时足点回去的,因而足迹上同时压着两个方向的印子。
查探完毕正要飞身下屋檐,却不小心碰落了一片瓦,瓦落,碎声,扰醒沉睡的郑嫣妤。
她在梦中,梦见邮差叫着挂号信,她急忙穿鞋要出门签名拿信,却不料一出门就像是跌出云端,不停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匡啷,一声碎响。
碎的响亮,幸而,是那瓦,不是自己。
吓得一身冷汗,一阵迷茫,再次回想梦境,却变得模糊无法回去,清晰的却是成天青的到来。
「吵到你了,对不住!」成天青一脸歉意。
「我们...回去好吗?」郑嫣妤不想再待这儿了,觉着不自在。
回成府的路上,仍是成天青掌缰绳与她共骑一马。
郑嫣妤不发一语,早起贪睡的神经尚未苏醒。
「你怎麽脸色不大好,像是拉了一整晚的肚子。」
她,皱起眉毛,向上看,却只看到他的微起胡渣的下巴
「哼!」
听完精神全来了,全身的神经都传出负面的情绪。
什麽啊…!
「你要不要吃碗笋面再回去?」
如此话风一转,竟让人无法接话。
损面?
笋面?
什麽啊…!
「饿了吧!有家面做得好,我常年吃,这时也许开了。」
街上晨光,仅有几家店铺刚开张,正洒扫,准备营业,街旁小贩仍忙,忙着煮食,等待饥肠辘辘的早餐食客。
他俩就是第一批上门的早餐食客,成天青下马,领马走到街旁树下,将马拴在树干,便来牵郑嫣妤下马。
「走!吃早饭。」成天青欢快的声音听来兴致勃勃。
郑嫣妤脾胃却还未清醒,不觉食慾。
待他俩走到摊位,却见一熟悉身影,竟是杜鹃。
郑嫣妤眼前一亮,赶紧喊着:「杜鹃姐,你怎麽在这儿?」
杜鹃高眉抬起,眼神迎上,见是故人,笑得开怀。
「哎!妹子,又见面了。」
一瞥见成天青,也顿头一下。
「怎的?你们认识?」
「说来话长呀!」她笑语。
「给我们两碗笋面吧!」成天青说。
「我的小一点。」郑嫣妤连忙喊着,她早餐实在吃不多。
「好勒!你们坐会儿,稍候。」
两人寻个看得见杜鹃煮食的位子坐下,只见她将一把面丢入滚水里,接着起另只锅子,葱姜蒜爆油,将切细丝的鲜笋下锅,炒过半熟,舀了一匙笋汤进锅,一把已过水面进锅,一颗鸡蛋拌出泡,入锅,再拌,便离火,出锅。一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两碗面,按着分量分好,一大一小。
杜鹃端来两碗面,气蕴蒸腾。
「来了,小心烫!」
两人早已抽起筷桶内的筷子,就等面上桌大快朵颐一番。
夹起面来吹呼,凉却,入口。
清甜笋味,辛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郑嫣妤一连吃了几口,见成天青往自个儿吃了一大半的面里加上几匙辣椒。
「加这麽多,不怕辣呀?」
「你也试试,香辣过瘾,这儿的辣酱远近驰名。」成天青递将一罐辣椒过去,笑意如同辣意慢慢渗出。
杜鹃在摊子笑着。
「真的吗?等我再喝一些面汤再来加。」
只见郑嫣妤捧住大碗,遮住鹅蛋小脸,淅沥呼噜喝着,几乎喝乾了面汤,剩下大约一半的笋面。
她放下面碗,已觉八分饱足。
「呼…好了,来加远近驰名的辣酱。」
她小心翼翼舀起一小匙,放进面中,扮了几下,夹起面条放入口中。
酱咸辣香在嘴中四溢,扩散,扩散,扩散,辣意突起,又从喉间窜上,面上发热,头皮发麻。
「咳…咳!有水吗?」郑嫣妤辣咳出声,最後张着通红的小嘴哈着气。
「你这般怕辣呀!」成天青露出恶作剧完的坏笑。
「这真的很辣呀!我见你加这麽多,你不怕吗?」
成天青又吃一大口面当作回答。
「杜鹃姐,你的辣椒酱香是香,但做得也太辣啦!」
「不辣,怎麽叫做辣椒酱呢?」杜鹃端来一杯凉茶水,递给嫣妤。
郑嫣妤忍着辣,配着茶水,硬是吃着面。
「若觉着太辣,可以不必吃完的。」
「不行,我自己加的酱,自己的面要吃完,不能浪费食物。」郑嫣妤一脸通红的脸蛋,认真说着。
虽是想跟她开个小玩笑,却意外发现,这不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会说得话,一骨子坚毅,认真负责,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这倒是让成天青好一番讶异。
见着她缓缓将面吃净,见底。
「呼…!」郑嫣妤通红脸蛋,呼着气,喝乾第二杯茶水。
「还好吗?」杜鹃关切询问。
「还行。对了,杜鹃姐这两日见过惜言和知书吗?」郑嫣妤这才突然想起这等要紧事。
「没有,自那日别後,再也没见过了。」杜鹃摇头,双手擦在围裙上。
「阿宝,好吗?」
只见杜鹃轻移步伐到面摊旁,一个睡熟的小脸庞,正睡在大竹篓里头,缩着脚,盖着被。
真是不易,带着孩子做生意。
「他…这样能睡好吗?」嫣妤瑟瑟问着,按着不忍的心。
「这孩子…惯了。」话里的无奈溢於词句。
面吃完了,成天青见两人,聊的起劲,低头却见几个鞋印,看来似曾相识。
再抬头,见杜鹃的面。
「这人,不露声色竟藏在街市如此之久,只是不知隐身这小镇做什麽,又认识嫣儿,会是凑巧吗?」
※※※※※※※※※※※※
绿林山庄内。
一记耳光闪避不及便上脸了。
「我瞧你不只是个哑巴,耳朵估计也是聋的。让你拿个青色,你却拿了个碧色来,给谁添堵呀!雀儿,还是你来,省得有些人在眼前点眼。」简红樱脾气不好,心情更在脸上一览无遗。
「夫人,您就别跟个哑女计较了,气坏身子不值当呀!若不是少庄主善心,救了她回府粗使,指不定还在大街上乞食呢!」雀儿一张利嘴学尽了主子。
惜言一身褪色下人服饰,不及雀儿身上亮堂的鹅黄色衣服俏丽。
正面对着主仆二人慢慢退却,退出房门口这是非之地,谁料後背撞上刚走进来的郭文风,後胸口一阵针刺般疼痛,却不敢叫出声,那没入血脉的发丝毫针估计还在胸口心脉处。
郭文风撞了人一瞧,竟是刘惜言,赶忙关切问道,却见面前原本可人儿的姑娘,面色苍白泛青,身段飘零,几颗贝齿紧咬下唇,沁出血色来。
竟这般痛吗?
「你还好吗!」
刘惜言未开口轻微颔首,赶紧走开。
郭文风只能先行请安。
在白珠帘幕外便听雀儿跟母亲的笑语。
「娘,什麽事让您如此开怀?」
「哈,欸,也没什麽,就和雀儿说说家常闲事。」简红樱才不会告诉儿子是因为和雀儿羞辱了惜言而开心的。
「唉…你难得进宫,怎没多陪陪雍兰长公主呀?怎来为娘这儿?都让你省了晨昏定省的。」
「我进宫是与大皇子相商要事,怎地要去陪雍兰长公主?况且,出宫之时,她闹脾气了,我先回,让她降点火。」
「怎…怎就闹上了呢?」简红樱急得说不上话。
「哎!雍兰长公主就那脾气,少时就见识过,我都惯了。」
「那你得让着她呀!她比你小几岁,总有些脾性。」
「我怎没让,都让了还如此刁蛮、胡搅蛮缠。」郭文风坐在椅上,自顾自倒了两杯水,推给雀儿递给母亲,自己仰头饮尽一杯,又端起壶再倒一杯,他也得降降火。
这方,惜言回房,捂着心口,坐在床沿缓缓气,只觉每丝呼吸都在牵引疼痛,发丝毫针是否又深入心脉一层了呢?
不能运功提气,又无法为自己开刀取针,这般无技可施,该如何是好?
突然门外一阵敲门声,惜言正想走去门口,却不支倒地,碰倒了桌椅,撞出声响来。
门外敲门声也停了,一双小巧绣花鞋缝着精致,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又上前又重又轻的敲了几下,竟不小心敲开门了,见倒地的惜言,一阵无声的慌张与手足无措,赶紧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将惜言搬上床。
忙完这番功夫,却又不知该做什麽,走来走去之余,见散落的杯盏茶壶碎了一地,也不管伤不伤手,动手捡了乾净,还用原本桌上掉落下的脏桌巾包裹好,粉色的桌巾上全是灰与指上的血,被放置门边。
扶起倒了的桌椅後,小姑娘便累的坐下,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沁出汗珠,这是想倒杯水才发现,杯盏茶壶早砸了。
「咦?刚收拾碎瓷怎是乾的,茶壶原没水吗?」
小姑娘无声细想,便走出门外,想砌壶茶水来。
她前脚刚走,郭文风後脚便到了,见房门未关,便进去了。
一进屋见桌椅满是血痕,桌巾被包裹一团扔在门旁,心中无底,向前查看床上的刘惜言,气息紊乱,面色绢白,看着很是心疼。
不加思索赶忙为她度气,一运气,刘惜言心脉中的发丝毫针,更加流窜不已,无法控制,刘惜言突发一口鲜血,吓坏郭文风了,感到事情不妙,正要唤人,却见小姑娘进来了。
「文晴,你怎来了?」一脸诧异错愕。
那唤作文晴的小姑娘回以一个天真灿烂如阳光的笑容,手里端来新的茶壶、杯盏。
当视线见到刘惜言时,眼神转为慌张,走上前,拉起袖子就擦过惜言嘴上的血迹,
郭文风收起诧异改为浅笑。
「想什麽呢!怎可能是文晴。」
看着文晴手上大小割伤,叹了口气。
唤了秋蝉来,叫大夫,两姑娘都要治治。
惜言这时竟拉住他臂膀,摇头不让他唤大夫来,拿出她自己的药箱,立即为文晴包紮。
文晴,一双大眼睛转溜瞧着惜言。
「惜言,你纵使为文晴治伤,但谁来治你呢?」郭文风双手环胸,眼神直盯着惜言苍白的脸上,像是想看出她如何病了?什麽病?
惜言应上他犀利的眼神,从药箱拿出一瓶保心丸,倒出几枚,当他的面吞了,再施以完美地微笑。
「你若再身子不爽,定要请大夫,别焖不吭声地忍疼,明白吗?秋蝉是我的心腹,你俩若有事,便去寻她。」郭文风落下这句话便徐徐迤步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