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起来了。他刚走的那几天,我们在还没整修好的排练室促膝长谈,你提过这个名字,而且似乎是不经意走漏的,你当时并不想让我知道,还说、说……」
「说等我们更了解彼此後,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我猜到你心情不好可能会躲在这里,你也早早明白我所做的事都不是为了你,我们算是互相了解了吧。」
她忍不住自嘲般的轻嗤,但为了即将揭露的谜底,她不能太显露。
「缘笙是我前女友,我们大一时分手的。」他说。
看来林墨是个念旧的人,分手五年还留着用着缘笙送的东西,甚至日日亲见专属於她的记号。
毕竟如此深情,「为了什麽?」她问。
「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既然决定要告诉你,不如从头说起吧。我与她是透过交友软体认识的。」
「你居然会玩那种东西?」
「高三准备升学考试,那不失为一个抒发压力的管道。」他十分坦然。
她知晓这个人是披着少年皮的老头,发讯息正经得像个长辈一样,标点端正,言简意赅,连个表情符号都不愿附上,竟然有女生可以跟他聊下去,还成为了女朋友!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聊的人,但她总是回覆得很用心,一来一往间我知道了她是同地区高职设计科二年级的学生,她也知道我就读第一志愿的资优班,两个作息迥异的学制。设计科忙碌,除非作品完成否则没有特定的课後时间,她又是个特别有想法的人,课余时间都花费在大大小小的展览参访中,却配合我的读书习惯,专挑在我休息的时候和我聊天。她言谈风趣天真,三观端正,打破像我这种会读书就傲气自诩菁英阶级的人对高职学生的成见。」
记忆溯回那个冬意早盛的仲秋,女孩明媚的笑颜能令大地回春,令他心头四季的冰雪首度消融——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句末一个无辜的笑脸。
丢开笔,关掉台灯,刚十八岁的林墨没有成年的开阔喜悦,耳里彷佛还回荡着父亲的殷切厚望,自打发现儿子的天资超群就没停断过。而他从来也不觉得那是压力,直到近来写试题时粗心失分的状况频发,无论他再怎麽谨慎作答、仔细检查,漏网之鱼依旧逍遥法外。他才真正体会到以前没办法理解的普通学生的苦恼。
『没有,只是比较累。』他输入。
送出讯息,他评估着手机里的女孩之於这桩麻烦的嫌疑程度。认识她以後,他没有上课时间分心偷看手机,没有少读隔天的考试,没有改变生活作息,没有拖累学习进度,唯一的不同只是多了个互动的对象,现实中与人应对进退也比较像个活人,而不是同学们敬而远之的学霸念书机器人而已。
陈缘笙,完全可以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
『有什麽不顺心的事可以跟我聊聊,我虽然帮不上忙,但是也许说出来会轻松一点。』
『当然你不愿意也不勉强啦!』萤幕上接连浮现两则讯息。
林墨长长吐了口气,开始打字。
一会儿,她回覆:『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读书方面我没能给你什麽回馈,不过我倒是有个点子,我听说适当的放松对於大脑重整很有帮助,有些人甚至有换个脑袋的感觉。所以等你这次模拟考考完,我们见面吃个饭吧!』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逛街,吃饱饭也可以一起去逛逛,这是我最爱的标准行程!呃,可是好像没有男生喜欢逛街的吧,我真呆。』
『还是你有什麽嗜好,我们可以一起去做!』
电灯半开的房间里,手机萤幕的亮光有些刺眼,而他丝毫不觉的凝视了一阵,开怀温柔的笑意悄悄爬上青涩的脸庞。
「吃过了饭,後来我们去我的高中,那里的中庭有一面大镜,我们加入了在那练舞的学弟妹。确切来说只有我加入了,她在一旁含笑看着。那些学弟妹认得我,见她是跟我来的就礼貌邀请她试试看。大家都很友善,但她还是婉拒,她说很清楚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肢障,还是别丢人现眼了。说完还特别看了我一眼。其实没什麽,第一次见面放不开也是人之常情。」
「我对她没有一见锺情,她并不是个一眼就给人深刻印象的女生。但随着见面次数多了,她的善解人意和活泼聒噪既吸引了我,也让我想要探究她似乎刻意隐藏的其他性格。」
他瞟了一眼纬荷,「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我就是这样一个机车的怪人,完美的女孩不要,偏要翻出她不好的一面,逼她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为了更全面了解这个人,我比预期还要更快和她在一起。当然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我觉得自己大概也喜欢上她了,初恋总是没什麽把握。」
「你为什麽不想让我去你们学校的成果展?」那时的他,不过想去看女朋友的作品展览,受到了空前的阻拦,先是转移话题、编造理由、谄媚讨好,再是开出各种荒谬的交换条件,最後乾脆骗他成果展改期。但林墨何许人也,反正两人的学校都在同个地区,网路查不到,放学亲自去她学校找设计科老师问清楚日期也不是难事,陈缘笙所费的心都是徒劳。
「你快考试了,不要浪费宝贵的读书时间。」
面对她的理直气壮,林墨眉也不抬:「适当的放松对於大脑重整很有帮助,大考将至我需要有换个脑袋的奇效。」
缘笙噎了一下,乾笑:「我、我的同学们做得太好啦,我怕你太欣赏他们,回头嫌弃我。」
他不置可否,「这不是全部的真心话。」
「不然你觉得什麽才是?说我甚至不想任何人来看成果展吗?」
「这是一部分。」他假意张望,复看向她,「这样吧,换我开条件,圣诞节快到了,你送我一件作品当礼物我就不去,如何?」
「不要啦,我根本没有做得够好的可以当礼物,何况还是要送给你。」她抱着他的手臂,头靠在他的上臂撒娇。
平时她这样他是不可能不答应的,只是碰上他快抓住她想隐藏的事物之时,他可以冷硬的不为所动。
「这才是你全部的真心话,你永远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他感觉到摇晃着他的她身体一僵。
「你好烂,你完全不懂怎麽哄女生,你女朋友好可怜。」纬荷听不下去,插嘴数落他。
眼见她的注意力成功被他的故事转移,没再想往女儿墙边去,他暗松一口气。
「我的确有点糟,但我更想确认,一个热爱设计、厚植实力、总是在寻访灵感保持感官敏锐度的女孩,为什麽不敢让作品被人看见。」
「你没有好好问过人家?」纬荷问。
「不必,她的说词永远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但这句话是重要的入门线索。结合她日常的言行举止,也和她聊过成长经历,我明白了,那竟然是没有理由,好像与生俱来从骨子里透出的自卑。我从没想过原来自卑不是非要经历过什麽打击,也可以是一种天性,一种处世原则,是隐忍退守的变形体。」
他的话是精准的箭矢,穿越心墙上开的小洞,直中心尖。一阵鼻酸袭来,明明不是在指自己,纬荷还是有被理解的感觉。
「她的表面有多开朗,内心就有多旁徨;对一项事物有多投入,就有多不愿被人点破。乃至对一件作品有多得意,就有多不想现於人前。一开始,这对一个不可一世、倨傲自大的绝对反面体我来说,不过是极度矛盾和怯懦,甚至误会她是欲拒还迎。怎麽可能会有人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才华?怎麽可能会有人不想让别人都甘拜下风?又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麽要躲躲藏藏?」
「我试着去同理她,但因为不想惊动她,所以表面上相处模式没有转变,但暗地里处处留了心,备考之余都在思考她的心理。」
「你想听听我的心得吗?」他没有直接说下去,故意吊纬荷胃口。後者立刻点头如捣蒜,虽然很唾弃自己的表现会让林墨觉得他说起故事引人入胜而以为她跟他好了!
「她的自轻,其实是很深沉的自重,所以才如此害怕自己的不妥当被人戳穿。不需要有人施加压力,她已对自己寄予厚望,一步一步耕耘着,想把心中最真挚的那块诠释出来,而始终觉得准备不够、做得不足。其实不只是设计,她对许多事都是这样,包括对我们的感情,珍重得近乎小心翼翼。」
听得纬荷都有些心疼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物:「听起来她真是个好女孩,也很爱你,那你们为什麽还分手?」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向她求证过,是否太高尚了也未可知。」他的眉眼间俱是缅怀,记忆的吉光片羽纷呈,语气格外温柔,「毕竟谁的女朋友不是心目中的白月光呢?我宁可相信她真的是这麽想的,但也後悔过没有坚持改变她,由她的自卑愈演愈烈,过头了成为变态,不断压抑自己,但情绪已无法藉由外表的活泼开朗掩藏;不断追求完美,实际只是让标准越来越苛刻好否定自己。到最後连自己都不会赞美自己了。此後她的房间撤去了镜子,也不敢再看我对镜练舞,不愿经过落地窗乃至一切能反映身影的物体旁边,就怕看见写满了缺点、贴满了标签的自己。」
「她得了忧郁症,加上接二连三发生的糟心事,点子被同学偷走、科系被亲友否定、是个好苗子却因为羞於将作品呈现,让老师们无奈之余不再重点栽培她,原本在握的推荐函也没有了,未来的康庄大道被整条掀翻——」
「而我因为面试结果不佳,不得已得参加七月那场大考。适逢最後冲刺阶段,为了不影响我她什麽也没说,就一个人闷着。而我不可能没有察觉异样,只是附和着她告诉自己再撑一下,考完一定好好陪她。」
他若有似无瞥了环绕着他们那低矮的墙,眼中透着後怕与侥幸,被纬荷观察到了。
「然後呢?」从他的反应,她隐隐猜到合理的发展,只是想听他亲口推翻。
「我终於考完了第三天,本当欣喜若狂的时刻,却是她丢盔弃甲要放弃一切的时刻。当晚她准备从这个高度一跃而下,万幸我即时赶到阻止憾事发生。她也像你一样对我歇斯底里的大吼,比你还激动。」
『你走开!不要管我,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也不用担心配不上你了,当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吧!』
那句当下来不及厘清,後来她绝口不提的话至今仍清晰侵凌着他的耳膜。
分手多年,疮疤依然没有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