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星 — 章九:殘存引力 ☽ 之二

「我们家是开药厂的,我爸对於我没选医学就算了,还直接跳过药学系选物治,气得半年没给我好脸色。但我不後悔,我必须试试看。如果不能康复,透过物理治疗的方式也许能向老天争取多一点,让他站在舞台上的时间。」

「学长很努力了。」听过百百种家人生病所以想进医学系的面试正解,他的说法实际而残酷得令她动容。举起手,想要拍拍他宽阔精瘦、此刻显得寂寥的肩膀。

「不,现在我後悔了。」他们面对着未启封的镜子而坐,他把头埋进臂弯,她不曾想见一直高冷而独立的林墨也有如此无助脆弱的一面。「我应该去读医学系,努力挤进实验室去研究治疗方法;或是药学系,借助我爸公司之力研发可以控制这种病的新药;甚至是医疗工程系,做出能操纵肢体的辅助器具。总之我不该在这里,什麽都没做到,他就走了。」

他的声音愈加沉闷,身体轻微颤抖着。蓦然一阵揪痛袭卷心扉,纬荷确定自己之後一定会後悔,但还是悄悄地,以长跪的姿态,倾身环抱这个伤心懊悔的孩子,正如他在曙光中心拥抱她,给她面对现实的勇气。

「你真的尽力了,这麽久的陪伴,他会知道你的心意,不要责怪自己了好吗?」

一滴滚烫的雨水,随着一片温暖的柔软包覆住他,打在他的脖颈,令他浑身僵住,急着收回所有不小心流露的情绪。

他的悲伤从不现於人前的,尤其这个人还是蒋纬荷。

「你可以将你的专业奉献给更多渴望肢体自由的人,让他们延长享有这份上天的恩赐。」她将额头抵着他的後颈,「永远不要後悔。」

「你真的懂吗?」他抬起头,冷峻的脸上泪痕几乎不可见。他拨开她:「就算你说的有理,我还没有打算接受你画的大饼。」

「林墨你就是个自私鬼,一点都没有大爱!」怀中一空让她有些失落,但听见这样的话,纬荷恨不得脱一层皮让她身上再没有沾染他的体温气味。

「没错,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至於其他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一下她略嫌厚重的浏海,「我会学习去在乎。」

纬荷呲牙咧嘴,被他的举动和後话打回原形。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慢慢来吧。」她嘟囔,心底还是泛起一丝欣慰,撩动了那粒砂。

「倒是有一件事慢不得。」擦亮了眼镜,他又恢复那个没有喜怒哀乐的魔鬼水星,彷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在做梦,他不曾和她说这麽多心里话。

她只好陪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什麽事,队长。」

「你猜到是跟战队有关的事?确实是。」他赞许看她一眼,「决赛再胜,群星志总部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募款酬谢餐会表演,虽然不是比赛性质,也没有高额的报酬,但对我们来说可是不亚於全国大赛的重要演出。」

他不等她问为什麽,「这是不等对方来采访,直接把自己送到人家镜头下。」

「我想得到啦……我想问的是,决赛在过半新人的情况下都能赢了,这个有什麽好烦恼的?」

「决赛准备期我想没人想再经历一次吧,尤其在这个无论战队还是社团都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

「咦!」这怎麽说?

「自从他们对你做了那些事、修宇腾又受伤後,战队成员们就分边站队:觉得修宇腾罪不至此,我太无情的华皎兰、郁乃织、土星;觉得我身为队长不能只为一个人报废全队努力是合理的我、李牧醒,还有努力想中立却感到为难的地星郭启恩、徐祖祈和姜子惜,虽然我觉得他们偏向认同我。」

「而你,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三分天下本来就不是值得维持的状况。」

她感到一种不同方才的刺痛,她是说过林墨过分,但如果不是她……不,林墨说过不是为了她,他一点都不在乎她怎麽想的,蒋纬荷你听好,不要再自作多情!

他继续道:「修宇腾复原状况不明,现在又因为姜子惜的提早毕业,一下子空出火星和海王星的位置,让原本候补入队、还是社员的旧人和新人因为觊觎互相猜忌,前辈不愿好好带练,後辈没大没小抢出风头,简直乱成一团。」

「还有华皎兰,因为是预定金星,但郁乃织还有一年才毕业,其他本来在她之下的人为了空位蠢蠢欲动,她似乎就急着想继任金星,处处有和郁乃织叫板之势,两人貌合神离。」他扶额,「是女人麻烦,还你朋友特别麻烦?」

肯定是後者。

听完这些她毫无意识的情况,她简直佩服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竟然能带领这样的团队在高手云集的决赛杀出一片生路,时隔一年再立下支木叶行星战队辉煌的旗帜。

更别说他心里也有和她同样放不下的牵挂,而她却只承担一个就快喘不过气,还要博取他的体谅。

无论他的人格优劣,他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负责任的队长。

坚强得如同战神的林墨此时却说出:「当恐怖平衡瓦解,我没有把握能顺利完成这次的挑战。」

要是在群星志总部几千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之前出了岔子,行星战队也许会名誉扫地,盛势将追随Sun而去。

就是他,也没有把握把大家分散的心像拼拼图一样密合在一起。

「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才让後浪以为能够继位企及他们的高度。」他不屑的勾唇,眉宇却松开,「要是他们能像他多好,到现在都没人敢妄想登上木星的位置。」

这点她是认同他的,她实在无法想像,要怎般神乎其技、怎般刚柔并济、怎般令人走心,才够格让这个称号加身。

不过她不认同他的前提,决赛的胜利就是最佳佐证。

「你有没有想过和大家好好沟通?」纬荷说。

「各人各有心思,事情又百绕千结,如果要靠沟通和妥协解开每个人的矛盾,那战队也差不多不用运作了。」

战神的所向披靡,是由於军事化的领导风格,但这是他的优势也是风险,如今劣势已显,势必不能再一味坚持了。

「沟通的结果不一定是妥协啊,我们也不需要解开每个人的纠结。松紧之间维持刚刚好的比例,让大家都能保有一部分私密想法,透过诚心沟通能激发出成员对於团队的大爱,而自愿牺牲一部分让团队有更好的效能,成员在分享成效後进一步产生归属和认同感,向心力建立了,无坚不摧的默契才真正成形。」

嘿,她觉得她听起来就像系上的管理学概论教授。

「说得精彩,分析起来却很空泛。」林墨冷淡的说,「有没有更有建设性的?」

可恶!

「下一次社课把所有人叫来,说清楚战队的继位规则。」

「这我会想不到?」

「我话还没说完!」她牙一咬,「接着就是,林墨和蒋纬荷的道歉大会!」

「哦?」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凭什麽?」

他还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

「……不得不说,战队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他们太向你看齐了,人人都在做着他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自以为是的我行我素。」

「你尽管说,说点有用的。」

纬荷抖了一下,但不能退缩,强迫自己抬头逼视他:「试着站在修宇腾、华皎兰、郁乃织、所有人的角度去体谅他们行为背後的为难,就会知道怎麽破解尴尬的现状。」

「你这个受害者做得到?对狼狈为奸的华皎兰跟修宇腾?对冷眼以对的郁乃织和土星?对那些觉得你实力不够、爱耍特权不满想把你拉下马的候补与新人们?」他颇不信,还刻意帮助她回想种种不堪。

她要是能够放下一切,他又有什麽好抓着不放的?

他以为她会气哭,她却仍旧倔强:「我会努力给你看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只是看,我们一起努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行星战队,为了支木叶热舞社!」

林墨和她对视良久,直到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於脱离向心力的束缚而落下,她赶紧低下头去擦,下巴传来力道不允许她躲藏。

他掐着她抬起脸,呈一个眼泪流不出的角度。「你说得对,不是为了你。」

摔!她说得对的地方多了去了,他偏偏只关注这个!

他的轮廓在眼前倏然清晰,林墨凑近她的脸,随着话语吐出的气息温温缭绕着她的嘴唇,不知何时西下的夕阳带走的炎热瞬间都回来了,让她立时沁出一身薄汗。

「你准备好了就跟我说,我再把大家叫来。」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幽魅,煽着她心底的火苗,「制度说明会兼,道歉大会。」

说完,抽开身:「天黑了,早点离开吧。」

「林墨学长!」她突然叫住他,那翻出心湖的砂粒无法忽视,「缘笙是谁?」

他眼底有一闪而逝的讶异,然後浮现一抹疏离而神秘的微笑:「来日方长,等我们更了解彼此的时候,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眼前的身影彷佛和过去重叠,令人触景伤情。曾经她太晚了解那个人,导致错过了最该被珍惜的相处时光,而现在这个他,大概是始终旁观一切再适时插手的帮凶。现在居然想玩同一套?

那火苗熊熊窜起,她怒不可遏:「不说就不说!我不会喜欢上你的,林墨!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彷佛听到今年最好笑的笑话,「我没有要你喜欢我。」

他朝门口比了个请的动作,再不管她迳自离开。

『无论我在或不在,或变得如何,都请继续在他身边当他的朋友,如果可以就去理解他,不要断了关系。』

『我没有要你喜欢我。』

纬荷在原地愣愣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双手垂在身旁。

他说他不需要她喜欢,说得如此果断而轻蔑。

看来一直都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