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之阳自绚丽渐渐狰狞的生命舞蹈,终於落幕了。
纬荷总算明白成果发表那支难解的排舞究竟是什麽意思,是对於生命的退化不断抗争和妥协,退化到了最後,挣扎到了最後,痛苦到了最後,什麽都没有了,同时也什麽都不需要拥有。
所幸他的最後算是安详,不是以枯诡的姿态离开,这对李牧醒而言是个圆满的解脱吧。可每当纬荷这麽说服自己时,眼泪还是不领情的啪嗒啪嗒掉。
好一阵子,她都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宛如校园中的行屍走肉,上课听不进,考试下不了笔,热舞社的日常排练也因为决赛得胜注入经费整修排练室而暂停。生活骤然失去两大重心,导致她被转介去心辅组接受辅导时也只是木讷不言。
踏出辅导室,她再度漫无目的的行走着,肩膀忽地承受一阵冲力。「啧,行动路障!」是兰兰的朋友郭诺菲,撞了她还一脸嫌恶骂道。
纬荷波澜不惊,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瞪着前方。她一点都不在乎,现在的她没有什麽值得在乎的。
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排练室的门口。什麽是魂牵梦萦,这就是了。
门是微敞的,她跨足,看见那人的舞姿总是令她心脏漏跳一拍,木星耳夹轻轻别在耳骨边上,闪烁着太阳的光辉,耀眼不可方物。
然後他停了下来,面对她微笑挥手,好似在作别一般。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挽留,被踏起的粉尘飞旋包围周身,入眼所见只有还覆盖着土黄色塑胶套膜的新镜面,和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空罐。
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们一起练舞的情景再也无法重现了。
夕阳透过门大片大片地泼在镜面塑胶套上,一抹黑影爬上那块土黄中的明黄色,彷佛舞台上换场的黑衣人骤然被镁光灯打亮,身影还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
「是谁?」她警觉转身,看清和自己一样不合时宜的不速之客。
「你一直在躲的人。」
这个回答赤裸得让纬荷颇不自在:「我、我没有……」讲着都心虚。
她还是介意李牧醒的话。虽然在他离开的那个晚上,她在灭顶的悲伤中第一个想找的人是林墨,可事後她还是能不见他就不见他。李牧醒身後的他们二人让她有种被硬凑对的尴尬,而她不敢想像林墨的想法又是如何。
「无所谓。」他却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走近她,她才发现一丝不对劲,他线条刚柔适中的颧骨上泛着红晕,镜片下的冷眸不再那麽清澈精明。
「林墨学长,你喝酒了?」脚边这些,难道都是他喝的?
他喷薄出的气息却没有酒气:「没有,那些是装修工人留下的。」
「可是你的脸很红。」
「我只是一夜没睡。」他的声音透着乾哑。
「发烧了吗?」她的手自然地探上他的额头,他比李牧醒还高一点,她得踮起脚尖。很快地又缩回了手,却不是因为烫人的温度,而是被自己这个动作惊吓了。
「没有。」林墨沉沉望着她。
「是喔……」没发烧就好。她把後半句话咽了回去,想要隐藏自己的反常。
她明明秉持宗旨要闪他闪得越远越好的,为什麽还关心他?李牧醒占去了她所有心神,在这之前她也不曾关心过他啊。
沉默几秒,「你不问我为什麽一夜没睡吗?」
「不……为什麽?」她有种预感最好不要深入太多,齿关先漏了风。
「我想从小和他一起有过的经历想了一整夜。」林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和他因为父母是旧识的关系,几乎是穿同一条内裤长大的、呃,这只是个比喻。他从小就品学兼优,偶尔的古灵精怪总能刚好游走在大人发火的界线上,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孩子。」
「我呢,我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孩,规矩的读书拿规矩的成绩,规矩的和长辈打招呼然後规矩的在一旁看他逗得长辈乐呵不已,跟他比起来简直无趣得像个小老头。早熟的个性甚至曾帮我父母担心,我跟李家小鬼混在一起会变调皮,所以自主疏离他。」
「直到国中我们一起报名街舞课,才总算找到一个认同彼此的事物,感情又渐渐好了起来。他对跳舞万分着迷,还因为他父母经常在外地工作,就缠着去教练家住,可以偷学更多招。」林墨停下,「你猜,那个教练是谁?」
纬荷只有一个选项:「哈彦柏?」
「没错。彦柏简直是他哥哥一样的存在。」
「如果指导知道,他已经……一定会很难过。」
「或许吧,但李牧醒什麽事都不会瞒他,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林墨想起一年前那支《记奇蹟之阳》。「那时他也把我给拖去教练家,偶尔去学校不是期中考,就是跟老师周旋要消旷课纪录。他又拿出那套哄长辈的绝技,让我们的毕业纪录乾净得和乖学生一样。在当年,跳街舞的小孩很容易被认为是学坏了。」
「所以你又自主疏离了吗?」
「不,我的成绩保持得还不错。倒是天资聪颖的他,成绩虽说不上一落千丈,也是和以前差了一大截。」林墨勾起一丝追忆的笑,眼神变得遥远,「可是我们一起跳舞,真的很快乐。」
「学舞後的李牧醒变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应该是会装酷了吧,高中的他不再真诚的大笑大闹、热情的展现令人发噱的捣蛋成果,而是总挂着得体的微笑,文质彬彬中透着引人探究的邪气。」
纬荷不解:「应该是长大的正常表现吧?」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那时的他满心满眼只有跳舞,完全无心在课业,虽然出众的舞技让他空降热舞社社长的位置,成为女生追捧的校园偶像,却成了师长眼中的头痛人物,也懒得讨好他们。」
「而我,为了能考上好大学,不再无时无刻和他一起练舞,成绩上的差距愈拉愈开,那是我们第二次渐行渐远。」他低下头,厚薄适中的镜片上凝着一个光点,似在忏悔,「明明、明明我可以拉他一把,就当回报他国中救了我那麽多次。」
「这麽说,你没有这麽做吗?」
「对,因为我不忍心,在发现他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原因之後。」
纬荷挺直身板,想要压下鸡皮疙瘩,「难道是……」
林墨凄苦一笑:「他被诊断出罹患ALS,在未来不知远近的哪天,他会永远失去最深爱的事物。在不能跳舞、飘忽不定的生命终点面前,课业算什麽?人情世故算什麽?他只能即时行乐,永远不能感同身受的我又有什麽立场干涉。」
「相识十五年,他对我而言是重要如手足的人。即使彼此的生活不再同步,我希望能够陪着他,在他失意难过向我伸出手时拉住他,在他想要恣意挥洒时放开他。我相信不只是我看重他,他也是如此待我,所以就算当离别的一天会无预警降临,我们会因为这份情谊而痛苦不堪,也要义无反顾的投入所有。就算是当时缘笙和他……」
「缘笙?」她敏锐捕捉到一个不熟悉的人名。
「我知道这种病的棘手,还是近乎迷信得相信年年突破的医学能使他好转。高中三年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为了所谓前程为了他,我设定了唯一目标——考上医学系。」
林墨忽略她的疑问,她并不恼,只是将这个人名化作掉落心底的一粒砂。
她有了另一个疑问:「可是你读的是物理治疗,还读到了硕士班。是大考失常了?」
没说出口的是,他们学校不是医学专门大学,也不是第一志愿,如果不是失常,他怎麽会读这里?不会是追随李牧醒……
「不,是我自己选的。因为……他没有时间等我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医生。」
纬荷注意到他那生硬的转折,虽然心里觉得这可能不是全部的原因,但这不是个适合追究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