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是李牧醒余光瞥见了他,先跟他打招呼。
奇怪,林墨的到来竟然比纬荷更让他有安心感,呼吸跟着舒缓了。
「唉。」林墨指指外头,无奈:「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还无法接受自己要跟你一直当朋友的事实。』
林墨皱眉,思考瞬间就有了结果:「你不要胡乱交代她一些话。姑且不论你究竟怎麽对她说的,她还没准备好面对你的这种随时都可以撒手的从容。」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啊,但他也无权无理取闹吧,逆来顺受总是他与他的课题。
『催促她准备总比让她渐渐松懈再出其不意好吧。』
「你真的变了,从前的你怎麽舍得。」
『当你的世界再没有东西能任你掌握,那些一成不变的希望和信念也不会令你留恋了。』李牧醒面容平静,『但我依然希望身後的一切能维持美好,希望我放不下的人可以互相扶持着坚强。』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了?」林墨微笑,那笑意却深不进眼底,「你只为她想,你也没问我乐不乐意。」
『你有什麽好不乐意的?很多时候我都看在眼里,你对她有意无意的纵容与提携。我曾经有一点点嫉妒想要跟你较劲吧,但我一直明白我没有足够长的未来,所以那也没有意义。』
「那又如何?当你决定要爱的时候,未来长短根本不在你的顾虑中。现在也是你想太多了,李牧醒。」林墨指的是他自作主张交代蒋纬荷的话。
『你明明知道不是的,林墨,我怎麽会不了解你?你对发生过的事情都太执着,小时候我不过是耍几个小聪明帮过你,你明明不是同志,却花了这麽多心力在我身上;你为了感同她的身受,放弃了医学系,放弃了许多光环,她没有回到你身旁,你现在也不爱她了,又何必再无谓的坚持呢?』
这个她,显然不是指纬荷。
『当然,我知道你也不是为执着而执着。至少我们的友情是真的,我却太少顾虑你的感受,包括现在,我还是不隐瞒我是在交代遗言的事实。我想为你打算一次,所以我希望在我走後有人陪你,在你想起我时有个有着共同回忆的人能和你一起怀念。』
这些话,不仅像是在对眼前的人说,也是在对落荒而逃的女孩说。
「李牧醒,把你的女朋友推给我不是成人之美,只是不负责任。」
『当然,我也没有这麽大度。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当彼此的慰藉,不一定要成为恋人……』他的心里泛起酸涩,『不过我能安排的有限,所以无论你们以後变成什麽,我希望你可以继续替我关照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拉她一把,就像这些日子的模样。』
不知道没有他以後的未来会不会好,但无所谓,因为珍藏的时光已足够美妙。
「她又不是小孩,我也没那麽伟大。」林墨嗤道,「不过,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就能为你去做。
『谢谢你,林墨,一直以来。』都答应如此不爽快。
「不用客套了。」嘴上虽这般说,他脸上是软化的笑容,证明冰山也是可以有阳光帅气的一面,「还有什麽想交代的吗?我……会尽力。」
『哪天接到我的讯息,就来帮我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别在我胸前口袋上,然後,你给我长命百岁。』
林墨搭着床上李牧醒的肩,俯下身,权当是一个拥抱,纪念永不抹灭的兄弟情谊。
☽
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连睁开眼都觉得费力。
但不知是不是被仲夏无处可躲的郁木葱茏、骄阳噪蝉活力感染,李牧醒这几天的精神特别好,连带着身体也能感觉到暖意,躯干的支撑力也奇蹟似的有所回复。
坐上轮椅,脖颈还稍能直起,面部肌肉也能在一定程度内随心操控,只是要说话还是有困难。不过至少不是头部垂落、眼歪嘴斜的可悲模样。
之前因为不愿让她看到这麽丑陋的他,所以他宁愿无聊的瞪着死白的病房天花板,也不愿意起身去晒晒太阳。
『我想去秘密基地看木星。』
一天,纬荷在院长的协助下把部分沟通必要的眼控器材装置到轮椅上,推着神清气爽的李牧醒在院区内的那片草坪旁散步。
绿茵的生机与去年相比并无二致,只是人已不复当时的恣意任性,不能再双双跌落在其上打滚了。
她的视线跟随一只飞过天际的鸟儿,目送牠远去後转回,发现屏幕上蓦然多了这麽一句话。
上次,他还能亲口说出这句话,这次只能是静静等待发现的请求。
她绕到他膝边蹲下,仰望着他消瘦得令人心疼的面容,庆幸着得到他温柔的回望。
执起他几乎没有体温的手,爱怜的贴在自己脸上,她温言:「你虽然好点了,但我还是不放心带你去。」
『我现在一点都不重了。』老天文馆的电梯早没运作了,他想起上回爬上五楼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眉眼弯弯的如此恳求。
「嘿,别误会!不是这个原因。」纬荷有些苦涩的微笑,「万一有什麽突发状况,我一个人不能处理的。除非你想带着院长跟我们去约会。」
『不想。』
她感觉到李牧醒的失落,「不然我去把望远镜搬来,我们在这里的顶楼试试看能不能看到,好吗?」
『你一个人去可以吗?』他流露淡淡担忧,『我叫林墨陪你去。』
「不用!」她立刻拒绝,像竖起刺的刺蝟,「你忘啦,今天是决赛的日子。」虽然这不是主要理由,「大白天的,我自己可以,你只需要给我钥匙。」
李牧醒还是半信半疑,直到夜幕落了下来,纬荷真的抱着一大包器材、带着一名护理人员出现在他面前。
「我跟院长争取了好久,保证不会有安全的疑虑,她才让我们上顶楼。你可千万别给我出什麽差子呀。」她说完马上又打了自己两嘴巴,乌鸦嘴!
纬荷扛着望远镜,李牧醒由护理人员推进电梯,到了顶楼护理人员才独自离开。
只剩两人,『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麻烦。』
她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才没有!我上网查有没有教学影片,我今天一定会把它装好!」
『当时就叫你好好学了吧。』他无奈,却很宠溺。
——你不会没关系,我一直都愿意不厌其烦帮你组装。
这句话似乎没有表达的必要,因为她真的做到了,只是是在他睡了一觉醒来後。
他不确定他何时睡着的,彷佛一段时光被吞进了虫洞,还是本就正在做梦?
一个声音,自渺远传来。
「你看,我完成了!虽然我不知道我对焦到了什麽。」满溢的成就感让她傻气得为自己不停拍手,带着比夏花秋实还要令人由衷满足的笑容向他兴奋奔来,给他无比的力量能够站起身,展开双臂,抱她满怀——
久违的温香软玉没有如期而至,他的怀里什麽也没有。
扑通一声,在他身後响起。他猛然转身,只见「自己」还坐在轮椅上,而纬荷,那声音的来源,跪在「自己」身前颤抖。
——怎麽了?我怎麽了?你怎麽了?你还好吗……
梦,他一定正在做梦,否则怎麽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冷眼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
「喂,我装好望远镜啦。李牧醒,我推你去看!你别睡啦。喂!你什麽意思,我好不容易才装好的欸!」她不断摇晃着轮椅上的他,但他就是顾自垂下头,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沉浸在香甜的美梦中不肯赏脸。
「起来嘛……来看一眼啊。你再这样装睡我会生气喔!我就再也、再也不带你出来……」她嘴上威胁着,颤颤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下颔、面颊、鼻尖、耳鬓,拨开垂落於眉眼的碎发,深深、深深凝视着这张精致却失去灵动的轮廓,会是她心里从今往後最铭刻的依恋。
再看一眼你最爱的木星呀。再看一眼你最爱的我呀。
抱一下,张开眼,好不好?
他、不,应该是「他」站在她身後,看她巍巍起身,然後紧紧、紧紧的,抱住他的身子嚎啕大哭。
他说不出话,也无能再让萤幕上出现安慰的字句,却明白了究竟发生什麽事。
——李牧醒,你别不醒。李牧醒,你别不醒。李牧醒……
纬荷一遍遍的恳求因为严重的哽咽而含糊不清,但她仍固执,好像这样总有一遍口齿清晰的,能让他听见。
天上宫阙、万家灯火、她的世界,随着木星的殒落,一瞬间全都黯淡了。
电子嘟嘟声被切断,她昏昏昧昧中拨出的电话有人接听。
「喂?」那头沉稳的人声透出手机屏幕,并且敏锐察觉到有异,「蒋纬荷,怎麽了?你听起来在哭。」
她对着通话中的手机哭了三五分钟,而那人也耐心的没有挂断。
良久,那一句「你还好吗?」,是惊涛骇浪中可贵的浮木。
「林墨学长……快来帮我,叫醒他。」
话语出口,纬荷终於力脱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感受心扉和他的手,在蚊虫猖獗的仲夏夜凉到彻骨。
蒙胧中,他的胸口有一绽星光,引领着她去摘取,那是他留给她最後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