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星 — 章八:週期最終 ☽ 之一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李牧醒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按照说明书指示动了动眼球,讯息栏就在眼前屏幕上跳出。

没错,病程已经到了必须使用眼控电脑来取代四肢的运用,恶化不可谓不快速。

十八个月,难道真的只是甜美的童话?

感觉他的身体只剩颈部以上了,其他都是软烂的沙。

『新年快乐。』是纬荷的讯息。

『原来已经新年了?』他转动眼球输入讯息。

起初使用的那几天还常常头晕不适,现在灵活有如四肢健在。

她很快回覆:『你的病是冻到脑子去了吗?』

他知道她在开玩笑,『每天都在床上度过,病房又有空调,我能感受出冬天到了就不错了。』

今夕是何夕,对李牧醒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逝去的昨日追不回,明天会不会如期到来谁也不知道。

视窗里跳出一串影片连结,他进入,是她在草木结霜的院子里湿身的过程,旁边放着一个橘色的水桶。

影片附注是『给李牧醒的新年礼物。』

『大冬天的冰桶挑战,很励志、很有诚意吧!』

这个大白痴。

『我看你才冻坏脑袋,励志你个鬼,我现在很生气。』

『为什麽?』她还敢附委屈表情。

『气你蹧蹋自己。』

其实他对於这个全球响应的冰桶挑战十分反感,挑战宗旨原是同理渐冻人的痛苦,人们却把这种痛苦当流行好玩。

『好嘛,学长对不起。』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次别再这样了。』

纬荷回去她外婆家过年了,剩他困在这里,所以两人从寒假一放就没再见过,最快见面预计是春假後了。

『你多和我说话,就比冰桶挑战宽慰多了。』

她并不知道他的病情急剧恶化,不知道他需要依赖这台和他的手一样冰冷的器材。

什麽都不知道,让她可以开开心心的过个好年,这样挺好。

很快就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当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见窗外的景色像是幻灯片,一张张变换了。

一大早就有稀客,是这两年都在外地工作的李氏夫妇。踏入病房的男子唇角挂着社会人士具有的完美弧度,身旁妇人妆容精致,眼线飞扬。

「宝贝儿子,好久不见,爸妈很想你。」李夫人坐在床畔,伸手紧紧揽住被精密仪器环伺的他,将脸埋入他的颈项,隐藏眼妆也遮盖不住的憔悴。

阔别日久,再见已是另一副模样。不仅生理型态扭曲,内心的情感也模糊了起来。

当年确诊後,李牧醒没有将此事告诉爸妈,是他决定不要人陪伴,不要去拖累谁的人生的。然而简院长基於职责还是致电李家夫妇,获悉唯一的宝贝儿子是渐冻人时他们自是哀恸不已,却因为有重要的差不得不出而不能陪在儿子身边。他妥协让两老以事业为先,但要说不埋怨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他才能享有这套造价不菲的眼控器材。

他对爸妈的感情很复杂,但是他的理性明白,生命走到这一步,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怨恨和计较,应该宽心去爱每一个为他付出的人,迟了也就没了。

直到爸妈离开,他始终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而那人恰如彗星,毫无预警撞入视野,令他瞳孔猛缩!

纬荷也来了,让他来不及撤掉器材就被她看见。

看向门口,她的笑脸如碎瓦崩落,他懊恼,恨不得有超能力移开这些东西,眼珠骨碌碌地转,萤幕上浮现一句「他妈的」。

她向他走来,不发一语,令他紧张得觉得需要表达些什麽。

『这是⋯⋯我要登上木星的装备!终於我的一小步,也是人类的一大步了!原本打算回来再告诉你这个惊喜,居然现在就被你发现了。』

她走到他床边,李牧醒恰好输入完讯息,撇开了眼。

「你说谎。」她的声音木然而冰冷。

不是「你怎麽变成这副样子」。

对,他是骗子,骗走了亲近之人的友情、亲情和爱情,无法回报,他们怪他是理所当然。但老天骗走他的生命,为什麽仍能安之若素主宰生灵?

强烈的怨恨和烦躁袭上心头,这不公平的命运。她在他床边蹲下,把头埋进手臂。他不在乎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也无法安慰,连把她轰出去的能力也没有。

李牧醒和纬荷几乎是同时睁眼的,才对上目光,他便急急转移。

方才是她哭累了,伏在他床边睡着;他心累了,逃进无梦的漆黑。

「为什麽不敢看我。」她沙哑说着,「你现在应该看一眼是一眼啊。」

带着埋怨与嘲讽的一句话,让两人都是心惊。

她茫然,自己怎麽会这样和他说话。心里建设好的铜墙铁壁明明坚固无损,为何此时却能感受到被万千毒虫啃蚀的刺痛?又像是被塑胶封膜密合包覆,眼前的光景愈明亮,她的心就愈窒闷?

李牧醒乖乖偏过头望向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彷佛收拢了全世界的忧郁,欲哭无泪,只有死寂。

她试图在其中找寻爱和希望的微弱火光,却徒劳无功。

似乎有一把火即将燎原,烧殆她一直以来的努力坚强。

「你怎麽可以放弃!」纬荷蓦地大吼,泪珠跟着断线。

哭、哭、哭!每个人见到他不是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就是哭!

今天大概是不宜探望。才对自己说好要宽心回报每一份感情,他的情绪却异常暴躁,一直以来的理性这时却像带着碎玻璃铁丝网的围墙,从父母那累积的压抑几乎不可控制,催促着他,即使刺痛血流也想冲破桎梏——

『看看我的坚持迎来了什麽,狼狈、怪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还有被病魔戏弄的愚蠢!啊?』

萤幕上显示出这些字,李牧醒重重的吁喘着,蹙眉阖眼,似乎在懊恼自己的言行。歉疚、愤恨、不甘、不舍,多种情绪杂糅成一种奇诡的发泄快感,伴随脖颈的麻木。

字字句句,彷佛阴翳中倾泄而下的冰雹,又像深林里腾烧出的野火,震慑住她。

「蒋纬荷!快说点话安慰他啊!」泪珠愈掉愈急,纬荷的嘴唇都被咬破沁出了血,她感觉不到身体痛楚,心急如焚的想要安抚李牧醒,自己却激动的疯狂颤抖着。

两颗心狂烈跳动,理智界线荡然无存,双双坠入崩溃的深渊。

一道轻微而笃定的脚步声如抛出的缰绳,在此时悬崖勒马。

「李牧醒。」

听得这声轻唤,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被叫的那人,而是纬荷。

她的胸腔一阵松阔,瞬间从水深火热解脱。突如其来的放松让她瘫坐在地。

他来了。他一定可以让李牧醒燃起希望,让奇蹟之阳继续闪耀对吧。

『你不要叫我,我不想看见连你也在哭。』病床上的人输入完文字後没有看向来人。

他不敢。

若说纬荷是李牧醒生命中最和煦甜美的部分,那麽那个人,就集了他生命中最灿烂与辉煌、灰暗与懦弱的部分於一身。是他一路鼓励自己勇敢、消弭胆怯。所以他不敢面向他,怕看见他也丢盔弃甲的悲伤。

那时候,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坚毅。

「我没有哭,但不代表我没有情绪。」林墨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他走到床边蹲下,握住李牧醒的手,语气依然沉着,却有一丝藏不住的颤抖。

「我可以难过,却可以控制不哭。而你,可以放弃,却不能让自己舍得。」

这就是李牧醒极度暴躁的根本原因。

他拥有得太多,二十三岁的年轻生命、光彩夺目的才华、深如手足的友情,还有,正在盛放的爱情。

即便再成熟再有觉悟,当现实来临,又怎麽会真正舍得放下?

可他、他们,又能做些什麽?

苍天!

乾涸的眼眶瞬间盈满泪水,晶莹汩汩涌出,顺着李牧醒瘦削的面庞滑下。

三人静默良久,林墨始终是那副一号表情,只是比平常多了一分迷惘。纬荷圈着膝,木然呆坐在地上。而李牧醒的狂乱情绪慢慢平复。

可终究,有些事物不可能再复以往。

他想要扯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嘴角却只能凄凉的抽搐。

舍得……舍不得……

总之,『不要让她看到我这样。』

林墨读过文字,随即颔首,转身扶起被晾在一旁的纬荷,偕她往门口踱去。

「好好休息。」林墨背对着床,稍微停顿,薄薄的镜片闪烁着精光,「我、我们和你还没完。」

『呵。』

他其实很想叫他们回来,将他们都揽在身边。或至少,他希望可以再伸手环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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