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我换好了。」门几乎是被撞开的,纬荷兴冲冲抱着一瓶艳黄的向日葵要给他看。她将花瓶摆上床头柜,调整花姿成一个最朝气的模样,然後坐到他床沿。
他唇角噙着明朗的笑:「很美。」她那神情像是邀功的小猫,渴望他的爱抚。他举起蜷曲的手掌,手指甚至轻微萎缩,脸上的笑变得无奈万分,眸里荡着歉疚,「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她撩起浏海,把光洁的雪额凑到他唇边,唇瓣在肌肤上轻触,像是和煦微风,蕴含百般疼惜。
他的掌心没办法熨烫她的脸颊,若说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但她更舍不得李牧醒愧疚。
带着额上淡淡余温,她心满意足的撑起身,软言道:「我也放了一束在佛堂里,祈求菩萨和向荷能保佑你。」早点好起来的话她没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病回天乏术。
「有心了,谢谢。」他望进她波澜渐歇的恬静眸子里,彷佛通晓她的思绪,轻叹一口气:「纬荷,你变了。」她平时的眼神像只幼兔,虽然流露胆怯,仍带有对世界的好奇与希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味淡然。
像一只纸鹤被拆开,摺痕残留,却被迫平整那般委屈。
「宣泄过後,还是得学会接受。我以为向荷之後我的心脏已经免疫了,而你还是让我崩溃,却也让我真正长大。」她还能挑起浅浅弧度,情绪的表现再也不直属於心中管辖。
「我很心疼。」见他又要在脸上写满对不起,她赶紧摀住他的眼。
「不必心疼,这样的我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可以柔弱却不能懦弱,可以恬淡却不能惨澹,可以哀怜却不能显得可怜,她必须变得好强,才能陪着他一起坚强。
他还想再反驳,她赶紧转移话题:「等你精神好点了,要回战队看看大家吗?」
「我拿什麽脸再去面对他们?」他不是自嘲,只是平静叙说事实。
「虽然决赛输了,但大家怎麽会责怪最敬重的Sun呢?他们依然很关心你。」她用半调侃的语气宽慰他,抚上他的手,那指尖僵硬而冰冷,她进一步用手心的温度温暖他。
他摇了摇头,声音比昨天嘶哑:「奇蹟之阳,早已殒落了。」
「李牧醒,丧气的话你是说不出来的。」她定睛在他面上,字字清晰,「奇蹟之阳没有陨落,只是被夜幕藏住光辉。」
「那也是永夜。」他别开眼,有些懊恼。
他已遂了最大的心愿与她相爱,明明可以接受其他不完美的一切,又为何赌气?
她知道此时如何再劝,效果都是有限。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旋即一转,顺着他的话头:「那这也会是个有满天星光的永夜。何不趁此良宵,来做点情侣间会做的事?」
「你倒是说说能做什麽事。」他挑眉,语气不咸不淡:「几天都躺着静养,感觉腰背有点使不上力了。」
「你想到什麽龌龊事去啦!」果然用这种双关语吊男人最立即见效!尽管令自己节操掉满地,却也成功引开他的注意力了。
「我想说的是经典机智问答!比如说,你为什麽会喜欢上我?A外貌、B身材、C利益、D自行填空!」
他还真配合的思索,语带戏谑:「如果是复选,那就是除了D三者皆是。」
「你知道除了D之外全是作死吧?」她阴恻恻的眯起眼,气氛似乎有那麽一点点危险。
李牧醒当然是逗她的,做不到言情小说中亲昵的指尖刮鼻子,就抬起手背轻轻擦过她的鼻尖:「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你的志工背心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服装。」
「你的癖好还真是奇怪。」她笑着打趣,又思及成果发表前他替她搭配的那身加分服装,说明他对造型还是很有一套的。
他回想着那寒冬中的暖景,明明华皎兰穿着和她一样的背心,做着同样的举动,但谁是发自内心投入善行,舞动的他远远就能立眼分辨。
「那是看你卖力而有尊严的募捐,路人不停留你也没有巴巴缠着,让我感到我不是被怜悯,而是被同理。我们虽然身受疾病之苦,却不是落魄,不是非要那些可怜钱不可。而你杀出重围来看我们的表演时我真的很开心,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我不希望我和你之间就像快闪活动一样一刹花火,我要留下联系,才刻意抛下木星耳夹,尽管一丢一捡之间的关系比Wi-fi讯号还微弱。」
原来当时和舞者的邂逅真的不是偶然。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若没有经历过向荷离开的悲伤,她又怎麽会有机会和李牧醒相遇?
对於命运,她的愤恨淡了几分。
「在那之後,四肢麻木的频率愈来愈高,我愈来愈常来这里报到,也愈来愈频繁的想起那天的光景。难得天遂人愿,我竟然在战队考核上再见到了你,发了疯似的要求林墨一定要把你弄进来。并不是说你没有实力才走後门,而是相中你的发展空间⋯⋯」
「就是私心满满,不用解释了。」她打断他,神情也没什麽不对,暗示他摊开来讲。
「咳、咳。反正种种因缘际会,让我们从陌生人、相处後了解、变成朋友。早在初赛前我就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却愚蠢的隐瞒你病情,就怕勾起你不好的回忆,催眠你也催眠自己相信我们只能是好朋友,最後是如何徒劳无功就不说了。作答完毕。」
「铺陈一百分,烂尾零分。」她三秒评断,不按牌理出牌让他好不容易清开的嗓又是一噎。
「我的告解明明文情并茂深情款款,不依。」他鼓起腮帮子,嗯,有点可爱。
她毫不留情蹂躏他的脸颊:「你这是在撒娇吗?我告诉你烂尾的理由,你忘记最重要的三个字了。」
见他乖巧的认真思索,她并没有感到欣慰,额上青筋反而跳得更欢腾了。
「李牧醒你个不解风情的蠢蛋,我告诉你,那三个字是我⋯⋯」
「我爱你。」她的嘴骤然被他粗暴的堵了,那一吻如狂潮席卷,还啃咬起彼此的唇瓣,分开时那条依依不舍的银丝闪着微光,好没羞没臊。
这一刻的浓情蜜意,就足够弥补失约的永远吧。她勾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肩窝,心脏贴着心脏,彷佛已经嚐到隽永的滋味。
此时无声胜有声,有声坏气氛,听到轻轻的「咔」了一声,他有些僵硬:「纬荷。」
「嗯?」她蹭了蹭他的耳鬓。
「我的腰,好像⋯⋯扭到了⋯⋯」他的声音愈来愈虚,好像与他的男性雄风同步。
青筋已经不是跳得欢快,是快爆出皮肤了!果真是躺太久,骨头都酥了啊!
李牧醒,由少女杀手转型少女心杀手,机率暴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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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白驹匆匆过隙。眼下已是秋末冬初,今年不见秋老虎,不如往年,十一月中时寒意已盛。
又一个月过去,腊月的薄霜能冻住盎然绿意,冻住朝气,冻住他的败体残垣,却冻不住流逝的日子。
窗外阴霾,早晨只有日光灯发出的,令人紧绷的照明。
依然是他的床边,他用扭曲的手触碰她的手背,要她递出掌心。他颤着指,微长的指甲轻轻搔过那上头,她闭眸感觉,俨然是个二位数,十八。
「年近不惑,那时候的我们是否就能真的不迷惑呢?」纬荷扯动嘴角,逼迫上扬,语气也是那麽勉强的轻快。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十八年,而是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意思。
乐观估计,只剩一年半了,而且是乐观估计。她暗自攒紧了拳,深呼吸轻之又轻。
「何须年到不惑,才知不惑?」李牧醒一抹浅笑,将她的手贴在胸口,「弱冠添三,我已经不再迷惘了。」
这个不再迷惘,是因为放弃挣扎,还是放弃希望?即使面上再坚强,她也突然觉得委屈,世界上没人比她委屈,可又不敢让他察觉一丝一毫。
他给她的爱准备好超越生死,但是她对他的依恋还紧紧攀附在生之墙头,不忍剥落。
「累、累、累死我了⋯⋯」好不容易让轮椅的後轮也登上了最後一阶,纬荷立即蹲下身捶捶酸软的小腿和手臂,望向身後刚征服的楼梯。
五层楼啊,一百多阶,代表她将「後轮抵住前轮,翘起,抬起手把,上一阶」的动作重复了一百多次啊!这是她活二十年以来最称得上丰功伟业的事。
「看你这麽辛苦,我应该减肥了。」李牧醒僵硬的脖颈勉强转过头,开玩笑。
「你减什麽肥!」她捉住他的手腕,一片白皙下曝露狰狞的青色血管,「这腕围都要比我小了,我不三餐盯着你你就没吃饭吗?」
「没什麽胃口。」他浅色的眸子凝望着她,唇角的弧度很恬淡。
他的微笑总如三月春风般和煦,此刻却似覆上薄霜,没有了一定要如何的执着。这让她的眼眶又蓦然一湿。
是啊,看过他明明做好随时离去的心理准备,还要对生机满怀希望,她痛;而现在不做无谓挣扎,能够顺其自然时,她却更痛。
他像看穿她的心思,「不要想了小女孩,哥哥教你即时行乐,嗯?」
「怎麽听起来很情色?」
他敲她的雪额,轻斥:「什麽样的人想什麽样的事。推我去储藏间。」
纬荷起身踢了踢还有点酸麻的腿,搭上手把照做,「我以为你要野战呢。」
李牧醒突然剧烈的咳嗽,把她吓得後话都噎回去,赶紧慰问。
「没事。」不知是不是咳得太用力,他的脸颊泛起红云,「这种话也是女孩子可以说的吗?」
「为什麽不行,学长性别歧视!」
「不,我的意思是,你会随便跟男生这样说?」
「当然不会啊,我什麽个性你明明清楚。」她一向闲静少言,突然开男生黄腔恐怕连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动物也会认为遇到女变态!
「那就好。」李牧醒的声线粗哑低微。
「学长你⋯⋯」她探头探脑,「吃醋唷?」
「钥匙给你,去里面帮我把望远镜搬出来。」他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只是一个完美抛物线把那把钥匙甩在她脸上。
原来落落大方的李牧醒也有傲娇的一面。她憋笑乖乖听令,把器材都搬到女儿墙旁,贴心的调低主杆方便某半残人士架设。
「放过去一点点,约一点钟方向再偏左一点,十度角就好,对。」他下颔朝右边抬了抬。
真罗唆。
即使手部的不便令他的组装速度不像上次一般,但还是很俐落,这是一件他再熟悉不过的事。
「纬荷,过来。」她还望着他发呆。
「啊?哎,你干嘛装好又拆掉?」
「我教你组装望远镜。」他不知道哪来的灵感要教她一个机械白痴拼装这种技术活。
「为什麽?」
「这样我不在了,你才不会对着一摊零件哭。」他的声音好渺远,明明叙说的是事实,她只愿当他在妄言。
「我才不要,反正我对天文没兴趣,你不陪我看我就不看了。」她往後退了一步。
「是,你只对棒棒糖有兴趣,你也可以每天吃一根来想念我。」他兀自又把望远镜装回去,表情看不出是喜笑还是失望。
「太腻了吧!」她怪叫,随後意识到,「呃,我是说吃棒棒糖很腻,不是想你很腻。」
看她越说越心虚,他当然知道她没这个胆。轻笑一声,手下调整完镜筒,向她招手:「来看。」
「又要看木星啊?」不是说她讨厌,她还真没特别喜欢那颗感觉冷冰冰的球,她喜欢的是某人形木星。
「现在比上回木星冲小很多,看起来就像大一点的星星而已,所以我不是要你看它。」李牧醒侃侃而谈,在木星合月後他们又曾来看过另一个天文景象。「木星冲是五月中旬,到现在差不多七个月也就是十二分之七年。木星公转周期约十二个地球年,相除再换算成角度,如果是看木星本体的话,望远镜的架设位置需要东偏二十多度角。不是我要整你,这已经是误差非常大的估算了。」
「学长要看什麽?」她精神抖擞的贴上目镜,并不是很想和他一起栽入精算的世界。
「呵,有看到特别亮的大星星旁边排排站着四颗小星星吗?」
纬荷很吃力的辨认,「周围有其他星星的光害!」
「倍率不够吗?这样好点了?」
「有看到了,好像母鸡带小鸡啊。」
她隐忍内敛的外表下,总是保有童趣。
「那些小鸡是木星的四颗大卫星,编号一至四分别名为埃欧、欧罗巴、盖尼美德和卡利斯多,统称伽利略卫星。除此之外木星还有数十颗卫星,命名很有趣,是以天神宙斯的情人、爱慕者和女儿为名。」
「哦。」她点点头,对上他炯炯的目光,摸不清他带她看卫星和说这些的用意,只知道绝对不只是科普。
「我觉得伽利略卫星一定很爱木星。」
「啥啊?」听闻他天外飞来一笔低龄得神奇的言论,纬荷口无遮拦,「我是说,怎麽说?」
「因为,即使木星有一天殒落了,他们仍会好好的守在轨道上运行,围出一个证明木星存在过的空间。就像你的记忆,可不可以借来留存我的痕迹?」他望着只是投他所好才兴致勃勃凑上望远镜的她的侧脸,彷佛自己是块海绵,要把全身的温柔榨出给她。
她的沉默令人心慌,但他明白要给她一些时间消化这麽绝望的请求。
她没有骂他或被气走就该庆幸了。
「⋯⋯可是我觉得伽利略卫星好可怜,一片真心和木星朝夕相对,屁股後面却有一票情人、爱慕者甚至女儿!」她不置可否,反而有意无意瞟他一眼,颇有几分娇憨。
他用臂弯将她勾进怀里,微凉乾涩的唇印在她额角,低语含糊不清。
之後纬荷细细在脑海里重播了好几遍当时的话,才听明白了:
「但是在这浩瀚星空中,我只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