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那个浑小子,不是说好保守秘密吗?」她明明看到,他看见她的那一刻,眸子绽放满天星光,却在转瞬佯装发怒,还愤愤不平的攒拳捶了一下床铺。明明颤抖的那麽厉害。
她知道他在逗她开心。他们都在逗她开心,但是伤心还是遏止不了。
「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他的语气陡然一寒,「这是Sun的语气。」
下一秒又是和煦的温笑,「可是李牧醒会说,纬荷乖,坐到哥哥身边来。」
快速控制表情变化费了他好大力气,脑袋因晕眩而发胀。所以她要是再苦着一张脸不领情,他就真的要叫林墨来把她拎走了。
纬荷倒也识趣,胡乱抹把脸,把自己下垂的眼角、嘴角都用指尖吊了吊,走到床头柜前,伸手拨弄那些香水百合。
「这花是谁送的?」
「是林墨。」他含笑看着她摆弄。
「他倒是细心。」她发现这些花的雄蕊都经过处理,光秃秃的,不禁赞道。
香水百合本是花粉多的花种,对ALS後期患者的呼吸道伤害很大。虽然不是不可拿来探病,却要将花药一一摘除才妥当。「不过病房已经白成这样了,再加上百合花多⋯⋯还是我明天给你换上有疗癒效果的向日葵吧!当初我妹妹就是因为这样才稍稍好转。」她没出口的字眼是晦气,讲出来怕是更晦气吧。
「麻烦你了。」他还是笑,笑得让她很想抄起花瓶砸下去。
「为什麽不一开始就跟我坦白?」她隐忍位於临界值的怒气,沉声质问,「你明知道我经历过,要有心理建设不难。对於这种病,我可以比别人更客观,相关知识也比别人更——」
「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不愿让你再承受一次。」他打断,深深望着她,笑意背後是晦暗的眼瞳,「你的心理建设只是对於身边有渐冻人的情况,并不是对於李牧醒是渐冻人的事实。」
他竟然看的比她通彻。
思及方才不可控制的情绪,她无从辩驳。她喜欢他,所以他已经太特别了。失去了主客观的分别,只有发紧发冷的心,最真实的感受。
「给我三秒,如果我没有掉眼泪,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包括⋯⋯」她话未毕,哽咽不小心流出,「你对我,到底是什麽情感。」
「好。」
「我要求转过身。」
「好。」他语带宠溺,能多顺着她一刻是一刻。
她背对着他。他看着她,想着那头秀发能不能长快些,编成垂落高塔的长辫,能让他紧紧攀缘。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逞强隐藏什麽?就算最後的差别只是遗憾的多寡……至少,通融他现在对她说出一些话。
「那麽我开始数喽。一、二⋯⋯」
她忽然低首,好像异想天开想拿头发拭去眼泪。
「三。」他轻声,她也应声转身,绽放灿笑。
他可以装作没看到她刚才的小举动,但眼角的泪痕是无法视而不见的。
「哈哈哈,我没哭,你给我全部老实招来!」她指着他的鼻子得瑟。
抬起手臂,藉着手腕的力量将她的手连带整个人勾到身前,她就这麽支着身子撑在他床上。
他促狭凑近她,冰凉的薄唇擦过耳际,一阵酥麻转瞬即逝。「我叫李牧醒,今年大四,十月十七号生,天秤座,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体重六十五公斤,三围⋯⋯」
「我不是想知道这些!」她嗔道,微微羞臊,但是心底还是暗暗记下了他的生日。
「你不是说要全招吗?」他还装无辜呢!
是,每次跟李牧醒做承诺都只有被他耍着玩的份!什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胡扯!
啊,呸呸,她也是胡扯的,希望老天爷不要真听了去。她左右开弓掌嘴,吓得他一脸惊悚。
「你这是拿你的皮肉威胁我,好,我正经了。差不多是在去年年初,战队为了三进决赛上舞厅提前庆功,我站在吧台喝东西,身旁倒贴的女生不少,」闻声她眼神锐利,「我是故意提一下这个的啦,但重点是当我很努力要钻出人墙之时,脚一动也不动,上半身却已经前倾,手的反射性支撑功能也失效,我就这麽直直跌倒,那人墙不用突破就自动退散了。反倒是酒保很紧张,赶紧帮我叫了救护车,毕竟那种地方秽气事已经不少,我要是有什麽闪失只是再添臭名。那是我病发的开端。」
「向荷也是。」她垂眸,听着他继续说。
「之後症状开始陆续出现,手无法灵活运筷,肩颈僵硬的像失去知觉,早上起床精神饱满却没有下床的力气等等,不过都是时好时坏,我以为只是长期姿势不良的影响,便也没有上心。直到第二次遭遇相同状况的跌倒,我才警觉可能不是自己认为的单纯脚麻,才终於去看了医生,正面迎接降临的病魔。」他喉结滚动,「其实我早被宣判为ALS患者了,但我更愿意骗自己把它当成一种预示,不一定会实现,不想去做太严肃的心理准备。可後来症状显现,无法掌握的进程速度迫使我必须先与曙光中心接洽,院长坚持要我休学静养,但我一身反骨当然不肯就范,跳舞是我的第二生命啊,於是就有了你我的相遇。我以为街舞能当成复健,却是每况愈下,而决赛过後我终於不得不办理休学,退出行星战队。没有人问过我舍不舍得。罢了,只怪我当时除了亲近的林墨和必须知会的彦柏指导,没有告诉其它人。」他有些魂不守舍。
行星战队,是李牧醒大学三年的心血结晶,那意义非同小可,却在一夕幻化成风。想到这她又是鼻酸。
「你懂那种感觉吗?纵有满腔怒火、满心憎恨,却不知该怨谁、能恨谁。是我父母的错吗?但是他们比我还伤心欲绝,我怎麽忍心。所以我把气全部撒到一个替死鬼身上。」
她心里喀噔一跳,「是林墨吗?」
「没错。」他若有所思望着门口,激愤的神情软了软,「他性格其实很耿直忠厚,对待他认定的人又是个软心肠。即使那时我痛恨他的悲悯,但气不走的才是真心,是他委屈充当受气包陪我慢慢振作。如果没有他,李牧醒怕是会更早消失在这世上。」
他有预感,那家伙现在肯定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每个风姿绰约的男人背後都有一段过往留下的狰狞伤疤,沉淀成今日的魅力。纬荷感叹,对林墨由衷升起了一股敬爱和感谢,谢谢他将李牧醒留在她面前。
「除了林墨给予的陪伴,还有另一个信念支持我重新站起来。是那个在瑟瑟寒风中为病友竭力募款的女孩,那个看我跳舞看得痴迷的女孩,那个捡到木星耳夹还以为是棒棒糖的女孩,那个明明在我眼中闪耀、却浑身透着自卑的女孩,那个现下在我面前的女孩。」他的手指蜷成可怖的模样,只好用手背爱怜拂过她的脸颊。
「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她低声呜咽,心口泛起甜丝丝的感动,却又一抽一抽的疼。
「你知道为什麽我们的关系不会也不能够改变了吧?因为我不会陪你走到尽头。如果离别很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我也是为你好。」这是他能做的,保护她的方式。
他胸口紮实的挨了一拳,纬荷气道:「身为Sun,你太自负了,明明身体没有办法负荷决赛却还逞强;身为李牧醒,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说为我好,又怎麽舍得前些天我为你操心、让我找不到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是Sun,不要是李牧醒,就只是最初那个,点亮蒋纬荷青春的木星学长。」
氛围凝滞,泪光氤氲,眼波无声流转。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说:「……好。」
她扑进他的怀里。他没有力气将她拥紧,那就由她让两人没有距离。
「那我们不要只是朋友了好不好?」
这个拥抱的心态,叫做爱。可以穿越病痛,超越生死,不顾结局。
他凝眸似水,柔情无限,再也不想有所顾忌。
「好。」
她双手捧上他的脸,唇瓣对准唇瓣,温热了他。
鼻尖发香幽幽,此刻流年多麽美好。
不问余生长短,但求一晌贪欢。明知爱情无果,我们还是有勇气飞蛾扑火。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没有打扰,孑然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