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星 — 章五:月偏食 ☽ 之一

初升的月色寂寥,黄昏的天色凄凉,恰似纬荷的心境。她站在宿舍门前,踌躇着是否搭上把手。

反正华皎兰前半夜的时间几乎都在跑趴,现在跟修宇腾那纨裤子弟作一夥,更没有理由乖乖待在宿舍等着日落而息。

她掏出钥匙,却直觉性的先转了转门把。

咔嗒。

门没锁。也许是早上忘记关,或是遭小偷,不一定是最糟的情况——兰兰回来了。

有道是吸引力法则,真是不得不信邪。

「你回来了。」房里传出慵懒女声,带着轻蔑的昂扬。

纬荷只抿着唇,将包包重重扔在床上就要去洗澡。今天只想早点睡,少看那女人一秒都是好。

「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她木木回过身,「有什麽好说的?」

「问我为什麽要这样做。」

「弄清楚原因也不会让我更好过。」纬荷拿好换洗衣服,用力甩上衣柜。

「因为修宇腾喜欢你。」华皎兰兀自说道。

「但是你自己不都说了没关系?他现在是你的。况且全都是误会,我从没喜欢过他!」她直视着她,灼灼目光下有压抑的哀伤,「你为什麽都不相信我。」

华皎兰的眸子也闪过一丝情绪,复又冷笑:「我一直都相信你啊,相信你是我身边最称职的陪衬,最鲜翠的绿叶。」

「什麽?」她有点愣了,兰兰这是什麽意思……

「所谓物以类聚根本不是这麽回事,人是不可能和自己相像的人处得来的,两条龙在一起只会明争暗斗,两败俱伤。所以你才成了我的闺蜜啊,我张扬,你隐晦;我是光,你是影。」

「你到底想表达什麽?」

「说白一点,就是我自信,你自卑,我们一直很互补,你显衬我想要被看见的地方,我遮蔽你不足现於人前的部分,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华皎兰蹙起漂亮蛾眉,「怪就怪你为什麽要勉强自己改变?你以为现在的你散发的是自信,但在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欲拒还迎的逞强罢了。只是这所学校的男生都很奇怪,就喜欢看你这副愚勇的样子,实在令人不舒服。」

脑里接连闪过修宇腾、徐祖祈甚至林墨的脸,还有那个最匪夷所思的人,Sun,她的妒火便止不住熊熊燃烧。

兰兰吐出的这些话,纬荷只觉得难以置信:「所以你从来都瞧不起我?原来我最好的朋友从来都在贬低我,来凸显你那悲哀的优越!」

「你别愤恨,这不就是社会的常态吗?如果没有东施,西施的美不会如此深刻立体;没有黯淡就不知道什麽叫光辉。世间万物不就是有对比才能立眼分辨高下?京剧有生旦净末丑,後三者为什麽可以与前二者并列?造物主创造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特色和使命,有他们在这个处处比较的社会结构中,该存在的位置。你可听过,『安分守己』?」

「歪理,都是歪理!」她因为气愤而急躁不已。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一路以来掏心掏肺对待的好朋友?她的友情真是一文不值,因为那本质根本不是友情,她只是华皎兰光环下的附属品,是兰兰自我膨胀的催化剂。

她想大喊,凭什麽?但是猝不及防袭来的疲惫感让她退却。

「那再说一件绝对正确的事好了。」华皎兰的表情邪魅近乎诡谲,「血脉相承,优良的基因也未必能雨露均沾,是吧。纬荷,即便你不肯承认自卑,总该面对自己不如向荷的事实。」

「对了,也有好几年没见她了,她还是一样实力超龄吗?」她的口吻变得嘲讽。

「住口!」纬荷猛然尖叫,对於吓阻华皎兰的疯言疯语效果奇佳。

兰兰可以尽情嘲谑她来满足可悲的自傲,但向荷是一道不能揭开的疮疤,在她心里永远不会癒合。

记得当时年纪尚小,失去手足很痛,但自己的妹妹却是让自己自轻不已的根源,这种爱与嫉恨矛盾的伤悲更痛,也更麻木。

「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纬荷的语气倏然变得冰冷,霜冻漫上漆黑的眼目,「你确实也不需要我了。你用实力成功成为战队新人的龙头,林墨学长说,彦柏指导已经内定你为下任金星。」

「还有这几天我会申请更换宿舍。恭喜。」

纬荷说罢关起浴室门,水声哗啦啦的,奏乱她们各自的思绪。

郁学姐还有两年半毕业,即使她还不是正式的金星,也视为脱离新人身份成为行星战队的一线。以大一之姿,她会声名大噪、受到万众追捧和很多很多景仰的、将嫉妒压抑於欣羡之下的目光。华皎兰的唇角勾起一丝得瑟的笑,不管那声道贺是否发自内心,它终究出於一个失败者,注定要臣服在她这个胜利者的脚下。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想要的一切,本来就要踩着别人的屍体去得到。

四月下旬的天气已然炎热,烈日无情,连只小鸟都不愿飞到它的领地,流浪猫狗也都自愿流放,於化外之地接受大树的庇荫。

空无一人的宿舍後庭,洗石子地板被艳阳烤的发烫,女孩像是没有热觉的洋娃娃,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圆瞳,在那上头不断舞着。

这天怎麽这麽寒冷,和心的温度如出一辙。

今天是战队比全国初赛的日子,除了她没有人留下。她旋转、蹲身、跳跃,最後乾脆脱掉鞋袜,让肌肤直触地面,越跳越快、越舞越急。

极限的环境能激发无限的潜能,不过大概也不仅是因为这样。

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麽强大的爆发力。

女孩的表情痛苦,彷佛每个关节都有蛊虫在啃噬,下一秒血花将浑身绽放。

她的舞蹈完全不赏心悦目,在廊柱阴影下一直静静观看的男子无法勉强自己摆出欣赏的神态。

有云是观舞最着重的不是看舞者的肢体动作,而是去感受这一舞意欲表达的情感与理念。

但是当力道超出阈值,不仅容易受伤,一旦愤怒呈指数成长,一切会变成毫无意识的宣泄。他一点也不想再接受这种负能量,大步流星走向她身边,一把锢住她。

「不要跳了。」清朗的男声在头上响起,从手腕的力道便能知晓那态度如何坚定。

纬荷倔强的没有抬头,扯不回自己的手就拉着他也一起跳,他要是折拗扭拐了都不在她的负责范围内。

「跳得这麽难看不如不要跳了!」他蓦然大吼,使劲收手,让她猝不及防撞进他的怀里。

「……果然连你都觉得我跳得很差吧。」她盯着李牧醒的衣襟暗自嗫嚅,不敢去望他的眼睛。脚下一软,让痛楚有机可乘攀缘而上。

「你的脚都磨破皮了,你看,还流血。」李牧醒想将她扶到阴影下坐着,没有包紮工具,拿出随身包面纸先止血再说。

她却又试图甩开他,「你不要管我!我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生胜利组的假慈悲!」

他皱眉,内心像是被尖细的针飞速射穿,深痛只维持一瞬,继而是不可置信:「你认为我对你是假慈悲?」

她咬着唇不说话,跛着脚又踩起舞步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你为什麽而跳舞?」他没有再出手拦阻她,只是淡淡的问,神情落寞,眼神失焦。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

「那你为什麽会把喜欢的事情做成这个样子?我不是说你动作跳得差,而是情绪如此痛苦,看的人只会觉得低落。」李牧醒说,「欢乐的舞蹈鼓舞人心,即使是含义黑暗的舞蹈也是爲了予人震撼、发人省思,绝不是散播悲伤!」

「你根本不懂跳舞对我真正的意义!」她撕心裂肺的吼,重心不稳摔坐在地上。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神色温柔得像在哄小孩:「你愿意说吗?可不能学我上次那样以日久见人心来推托喔!有些事情刻意隐藏,那是时间再久都无法被别人挖掘出来的,只会成为心底永远的伤口,在阴暗中腐烂。」

她凝望他一阵,李牧醒那麽诚恳,好像是真的愿意设身处地去同理她,她眼中的愤世嫉俗才渐渐消褪。

「我有一个妹妹,她是个舞蹈奇才,什麽类型的舞都像与生俱来的天份,难不倒她。明明是长得漂漂亮亮又娇柔的小女生,却尤爱劲酷的街舞。」纬荷永远都会记得,国小时才艺比赛,向荷在台上光彩耀眼的小身姿,第一次在全校面前表演便大获全胜,老师们都惊艳得起立鼓掌。「她的舞跳得那麽优秀,再也看不到就是整个世界的损失,我想替她延续下去。」

「你妹妹怎麽了?」

「她去世了,在我国三那年。那时的她不过才小学六年级而已。」纬荷的眼底有哀戚氤氲,掺着一丝愧疚。

为她的离开,曾让自己稍稍从比较的束缚中解放而欣喜,感到愧疚。

「可惜小小年纪,天妒英才。是意外走的?」他小心翼翼的询问。

「算是吧。」她道,「毕竟我家人也是突然发现她生了那种病,又急遽恶化,让人来不及应对。」

「生了病?」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就是俗称的渐冻人。这也是为什麽你会在曙光中心遇到我的原因,她在那里有一盏灯。」

李牧醒的身躯狠狠一颤,马上逼使自己淡定下来。

「是吗。」

「嗯。」她无惧阳光的刺眼,将脸仰起,「有时候我真恨她,都说最永恒的是对已故之人的情感,停滞在美好的一刻,不前进就不会幻灭。在爸妈心中她永远比我乖巧,永远比我聪颖,我会有很多缺点不断被发现,她却一直这麽完美,让我总是质疑自己。更多时候我恨自己,我是不是根本不够格让她的精神在我身上体现,替她活下去?因为我做不到,我无法像她一样成为人群里夺目的星星。」

「而且学长,你知道最讨厌的是什麽吗?是即使如此羞愤,我还是好爱她。」

蒋纬荷,注意下巴抬起的角度,据说四十五度角最好,眼泪不会倒流也不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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