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休学了,却依然租有学校赞助的周边学生套房,合约是在他做出决定前就签定的,但他不常在这里过夜。
此时的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
李牧醒抡起拳,额角上散布着晶莹,却没有预想中那样恶狠狠的掼在对方身上。
「这回真的是我太轻忽,明明每次练习都没到,总是华皎兰帮她请的假,我居然不加怀疑。」林墨也想表现他的悔意,可恨他像天生没有情绪的僵硬木偶。
但是他相信李牧醒能感受到的。
「混帐!」李牧醒吼道,「你这是什麽态度?是你轻忽了,难道不想办法补救?」就算自己也知道无法挽回,但他就是看不惯当他心急如焚,林墨还是一副漠然不仁。
「你在这边歇斯底里又有什麽用?」林墨淡道,推推眼镜,沉了声,「还有,我不认为光是蒋纬荷这档事就能让你这麽反常易怒。李牧醒,怎麽了?」
他倏然瞠大瞳孔,死瞪着林墨,而後凄然一笑,跌坐下去,沙发的柔软也安抚不了他的心,接不住他如坠深渊。
「你果然是你,在你面前,我总是轻易被看穿。」他颤抖着伸出手,还保持着拳头的手势,五指却弯曲得极不自然,「你告诉我,我是被下了什麽诅咒?明明四肢健全、明明曾经那麽灵活,却渐渐连自己的手也无法控制自如。」
林墨脸上终於出现变化,但看到他更加凝重的表情,李牧醒宁愿什麽都不要改变。
「你⋯⋯」他蹲下身,端详李牧醒的手,心下一恸,「这趟去曙光中心,仍没有控制住吗?」
「控制?没常识就闭嘴吧。」李牧醒寒声,毫不察觉自己是在迁怒,「这种病只有无预警恶化,没有控制!我也是这次去才知道啊,复健治疗药物治疗,延缓恶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呵呵⋯⋯人真是愚蠢,因为无知才怀抱希望。」他能轻易甩开林墨,却不能比照办理张开自己碍眼的手。
「现在和你说什麽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不说你只会更自暴自弃。李牧醒,你竟然也有这一天吗?有这麽懦弱的一天!」林墨冷然直起身,居高临下,「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会埋怨所有人,因为没人能明白你的痛苦!但是一旦你连自己都埋怨,你还能怎麽去爱人?爱那个,从来都被压抑光彩的人。」他的目光有些遥远。
「爱她?你看看这样的我,答应在她身边却老是去日苦多,我凭什麽爱她?我注定无法揭开这份感情。」
「但是你爱上了,既然爱上,这些话为什麽不等到真的无法爱时再说?你能好好爱人,只要不再自怨自艾!」林墨疾言厉色,期望激发出兄弟的好强。
「自怨自艾……」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向自信从容的他,李牧醒,自怨自艾了吗?
「我不会自我放弃,但我放弃她,不能……」相处这些时光、她面对他时的反应,尽管有些自大,李牧醒多少能够预准,日久生情的可能……「不能够让她爱上我。因为她不是你,任何人都不是你,生离死别在你面前都如过眼云烟。」
「会臭屁了,看来你振作了。」林墨挑眉,在心里笔记:激将法之於李牧醒,三秒见效。至於他下的决定如何,就不是他这个旁人能越俎代庖评断的了。
但是,李牧醒,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心头像是被深深扎了一下,一瞬间痛楚遍布,寒意如上千蝼蚁爬满身躯,令他蹙眉。
「你的语气就不能讨喜一点,这麽高傲难怪没朋友。」李牧醒也站起身,举起手,想着有生命以来活动手的感觉,使劲张开掌,「难为我能包容你这麽久。」
「我是不需要。」林墨击上那生机重现的手掌,对他来说,那才是由衷的力与美。
「谢谢你,兄弟。」李牧醒很真诚,「从今以後,我会尽自己仅有之力保护她。」
不谈爱情,却不代表他卸下站在她身前的责任。
「我也是受够你托孤。」
「什麽啊!」
「哦,口误了,是托寡。」
「你少唱衰人家行情。」
「你就是扼杀人家行情的元凶,阴魂不散。」
「我权当你在夸我。」李牧醒笑。
林墨的唇畔极浅极浅的勾起一弯弧度。认识许久了,但因为他实在太不爱笑,李牧醒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有个小小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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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年男人一副墨镜遮着眼,依旧遮不住他睥睨众人的霸气。褐发随性旁梳,颚上不羁的胡渣散生,一身潮牌行头,黑T下肌肉线条隐隐起伏,若夜幕笼罩的山脉,费洛蒙满点,像是上个世纪美国街头的大户雅痞公子。
他是战队指导,哈彦柏。在他强大的气场下,不只菜鸟,连旧人都战战兢兢。
但是凝重的氛围在他转身刹那,从裤袋掉出一条奶嘴挂绳时戛然破碎,让一向胆小的徐祖祈都敢开玩笑:「哇塞,我还想说指导一点都没有当爸爸的样子,没想到——」
「没想到这麽贤夫良父。」哈彦柏淡定抢道,将绳子一把塞回。
「没想到还真的没有!」徐祖祈憋着笑,「居然暗杠儿子的奶嘴。」
现场哄堂大笑,哈彦柏还是一号酷哥表情,嘴角扯了一下,把某臭小子抓过来抡一拳,又若无其事给全员精神勉励一下,随即准备验收团练成果。
他登上徐祖祈卖乖拖来的「龙椅」,翘起二郎腿。
她手指绞着衣摆,容易紧张的天性还是在她骨子里无法根除。
「蒋纬荷。」身後男声沉稳醇厚,她仍被吓了一跳。
「林、林墨学长。」她回过头,几分拘谨。
他无话,走近她,蓦然执起她的手。
妈呀!心脏都快停了!怎麽回事?她脑袋里的草泥马失控冲撞,眼前这个冷酷男人喜欢她吗?
不,怎麽可能!不过不不不喜欢就不要牵啊,妈妈说女生的手牵了会怀孕!还是说……
天外飞来四个大字——死亡之握!
更惨!
某人对於去猜想她的脑内小剧场兴趣缺缺,拨开她同样握拳的手,只是那手比李牧醒小那麽多、柔软那麽多,不经沧桑,还湿润得像块淋受春雨的沃田。
他将她的手心摊开,不避濡湿,食指在上头书写着。
她歪头看着林墨淡然的脸庞,他很认真在给她写字,但她只觉得是在挠痒……
「你……写什麽啊?」
不是他字丑,肯定是这女人迟钝。林墨心道,面上却不见恼色:「是『自信』。」
他还是老样子,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被这样提醒了。她灿然一笑:「我知道,不用担心!我练得可熟了,要我重心起步改回右脚都难!」
林墨无法被她的亢奋情绪感染,反而深了一分自责。可恨一颗心再无法踏实,也束手无策。
她跟在他屁股後面回到场中,以他为中心,众人排开队形。
「纬荷学妹,你站那边唷。」见大家都就绪,只有她一头雾水,徐祖祈不禁为她捏把冷汗,好心指点方位。
在林墨的斜後方,很被器重的位置。
「奇怪,什麽时候排的队型?」她顺着他的手指走定位。
「每星期六的团练啊,但是你都没到就是了,真是个大忙人。」
这下换纬荷愣了,「星期六有团练?」
「咦,原来你不知道吗?」徐祖祈也颇为惊诧,但音乐不等两人厘清疑问就奔腾而出。
队员们齐脚跃动,深厚的默契让他们的舞步看起来整齐而壮美,震撼人心,却一秒一秒啃噬着纬荷的心。
她就像一大片稻田里最倔强的一株稻苗,音浪袭来,偏不和大家偃向同边。
大家怎麽都跳反边了,起步和重心不是放在左脚吗?她赶紧将目光向兰兰投去,濒碎的心重重一沉。
兰兰明明是那样教她的,怎麽现在又跳得完全相反?
她彻底慌了,手脚习惯了原先的模式,要马上像照镜子一样翻转过来她做不到!
脑子轰的一片空白,她挤不出接下来的舞步。
大家开始踩着节奏走位,剩她一人呆愣在场中。她见到哈彦柏眉头狠狠一皱,整张脸阴沉下来。
她全身如堕寒冰地窖。
「暂停!Mercury後面的那个女生,你在搞什麽飞机?」哈彦柏声音昂扬严厉,「从一开始就一直跳反,看你面生是新人吧?影片我是对着镜子拍的,根本不用再镜面翻转来练,你没有注意到,未免也太粗心了!」
Mercury是水星之意,林墨的代称。
纬荷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根本没看过那份影片啊!全倚仗兰兰所教的去练。
她瞳孔猛缩,不自觉颤抖。为什麽……
「不要说我严苛,比赛迫在眉睫,大家配合得不错,你却像是今天第一次加入一样,这样还要不要上场?」哈彦柏拿手比着台下,「你下来,其他人继续。」
纬荷满腹委屈,想立刻挖洞把自己埋了,但是该被埋的人根本不是她啊!
为什麽,为什麽兰兰要陷害她?
最後一个节拍落下,众人摆好各自的姿势集中收尾,和谐的好像本来就不需要她一样。
事实上也真的不需要她了,哈彦柏将她在比赛名单里除名,与今年全国大赛无缘了。
她把脸埋进膝盖,并不想哭,就是身体内外冰火两重天,心很冷皮肤却觉燥热无比,不想让这麽糟糕的自己被别人看见。
可是有人硬把发烧的鸵鸟拉出地面。
「你知道自信的另一个涵义是什麽吗?」林墨在她身前蹲下,双手说梦幻点是捧着她的脸颊,说现实点是夹起她的头,逼她难堪的和他直视。
她惊慌的甩开他,极力拉开两人的距离。受到这样对待,她对战队里的人都起了戒心,连林墨也不例外。她摀住耳朵:「那种我没有的东西有多少个涵义都与我无关!」
「自信不只是自我相信,也是自我信任,宽心让自己面对挫折,而不是跟着逆境一起攻击自己。」他一把拨开她遮遮掩掩、试图逃避的双手,目光没有丝毫转移,只是更深邃复杂,「只有弱者才将现实当成贬低自己的藉口。这样只是放大敌人造成的伤害,用自己的怯懦映衬对方的强大。」
这一点,她跟李牧醒多麽相像。但终归还是李牧醒洗练得多。
「我没有贬低自己啊,我只是说出真正的自己有多不足,诚实做自己也有错吗?」她的声线沙哑,是啊,何必勉强自己去嚐『自信』那个会消化不良的果实?没有那个胃就别学人家吃。
男子的表情如故,纬荷突然升起一把无名火,却苦於无处可发。本来他就没有必要和她同仇敌忾,没有必要感同她的身受。再思考他方才的话,敌人?林墨知道她是被陷害的!可是知道了依然眼睁睁看她挫败如斯!
但那眸底却不再澄净无波,恬然无扰,而是有点懊悔,有点怨恨,有点怜悯,有点……悲伤。
他复而直起身,「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自己比较好受,就做吧。我不会干预。」说罢便弃她而去。
呵,说弃就难听了,他本来就没有『收』她,她在战队、朋友、认识的人里头无足轻重,何来弃?纬荷决定赌气。
众人拱着哈彦柏走在前头,林墨随後,离开前费了劲才忍住没回头。
——李牧醒,我话丑,你说你会自己保护她,那就保护好,别再劳驾我。
功成身退,究竟成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