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創】短文匯集 — 河清海晏 (上)

易青云觉得,有些人天生脸上就是写着「老子将来要做大事」,就例如和他差不多时期进军营、也差不多年纪的好兄弟──燕长臣。

燕长臣小名怜之,大名的长臣二字是他二十岁的时候皇帝御赐的。他就是很典型的那种国家栋梁:聪明有才华、身手也不错,一腔的爱国热血,从军的目的就是为了为国家出一份力,对他们苍朝简直不能再忠心热诚。

相对起来,他自己简直就是没心没肺。他从军的意义只是想混口饭吃,国破不破他其实无所谓,他从小父母双亡,会记事起就是在各种脏乱阴冷的街角过活,他一个人活惯了,连是生是死都不在乎,谈什麽归属感?

然而他那热血没处洒就全往自己头上浇的好兄弟总是很担心他会因为没求生欲而随便死在沙场……

他们苍朝地处中原,占据了整个大陆最丰饶肥沃的土地,因此西南、西北、东北的各个外族小国无不在觊觎这片沃土。然而他们的皇帝胆小昏庸,外族人就只差打进来了,皇帝还想用和亲的方式讨好诸国。

这个窝囊的处境让他们苟延残喘到了十五岁。那一年,西北戎狄第一个打了进来。易青云跟燕长臣都是驻守的西北军,他们的饭桶将军死得贼快,还是仓皇逃走的半路上被截杀的。那时他们西北军呈现群龙无首,几里地外就是西域外族的千军万马,他们身後靠的城墙只要一破,里头的黎民百姓就准备遭殃。

燕长臣在一块大石头前面来回踱步,给大漠风沙吹得乾燥的两片唇瓣抿成一条线。

他们军营现在是一片死寂,没人敢问现在什麽情况、该怎麽办,深怕一问出口自己就会崩溃,只要有一个人一哭或绝望,这份情绪也会像滚雪球一样渲染整个军营,到时候这仗就真的不用打了。

易青云悠悠哉哉的晃了回来,声音没什麽起伏的跟燕长臣道:

「我去看了,粮草还够我们活三天,如果对方没打过来的话。」

燕长臣瞄了一眼满脸云淡风轻的易青云,苦笑:

「安阳,你爹娘是不是忘记生着急的情绪给你?怎麽都不紧张?都兵临城下了。」

安阳是易青云的名,燕长臣平常都这麽叫。

易青云耸了耸肩,脚尖微微向地面一点,像只猫似的轻巧落在那比人还高的大石头上,低头看着燕长臣

「紧张有什麽用?该死就是会死,而且战场上死也是一刀毙命,又不会把你拿去凌迟,死得多痛快。」

燕长臣张了张口,却一时之间找不到什麽话来反驳,满心的焦急心慌被易青云凉水一样的平淡嗓音一冲,什麽感觉都没了。

燕长臣无奈,和他说: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易青云懒洋洋的撩了一下眼皮,先一步抢道:

「我看得出来。」

燕长臣:「……」

燕长臣把碎成渣渣的慷慨激昂吞回去,被迫一点情绪也没有的跟易青云说:

「咱们杀出去。你去烧对面粮草,我去忽悠人打仗。」

「喔。那我去拿地图,你跟我确认下位置。」

燕长臣看着跳下来就往军营走、超级冷静的易青云,忍不住为这根本不对的气氛崩溃:

「等下,你不怕吗?!万一我这边带不出人,你根本没机会跑!」

易青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他

「死在这跟死在敌营有什麽区别吗?你失败了,你把我害死,也就是我会恨你而已啊。」

燕长臣:「……」

後来,外族敌营的粮草还真的被易青云一把火烧了。西北一带本来就难找水源,烧的还是粮草这种易燃物,火势一起竟然一时半会儿扑不灭,粮草几乎给烧没了。

而在外族士兵正人仰马翻的救火时,外头忽然一阵杀声震天。原本畏畏缩缩、一攻就破的苍军竟然杀到了他们阵前,而且这群苍军来势汹汹,一派气吞山河之势,和之前的懦弱样简直判若两人,砍他们就像砍瓜切菜似的。

一下子溃不成军的就变成了西北戎狄他们自己。

燕长臣在一片火海里拽出了险些跑不出来的易青云。

一起火的当下其实易青云就被发现了,只是那时发现的人少。他摆平了三个巡逻的小兵,腿上也挂了彩。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开在他大腿上,外族的弯刀就是这样,没把你削死也要拽掉你一整块血肉。

他脚上受伤,跑也跑不快,而且火场外围除了救火的,也包围了重重士兵守卫,大有要直接把他围死在火场里的意思。

易青云很无奈,一边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边是他打不赢的包围网。就在他听见他躲的这份马草堆已经开始传来了燃烧的劈啪细响,觉得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儿时,有一道沉重、带着铠甲摩擦声音的脚步声正在朝他靠近。

易青云不敢动,正确来说,他也没处跑。除了他现在躲的地方还没烧到,他周遭早就已经烧成一片火海,他脚上有伤,用不着外族来杀,放着他也会被烧死。

他僵硬的听着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一抹黑影刚转出稻草堆,他忍着痛窜起,往那人一扑,手里紧紧攥着匕首就往人脖颈刺。

燕长臣连忙抬手架开易青云的刀,却没想到这下攻击像是用了易青云的全部力气,他往回一挡,易青云就像一个纸片人被风吹一样,轻飘飘地往後倒。

燕长臣吓了一跳,赶紧反手拽回了易青云。易青云被他搂着没动,燕长臣才发现易青云的手脚都在发抖,似乎是体力到达极限,四肢脱力了。

燕长臣深深看了一眼易青云腿上还在往外淌血的伤口,随後便抄起易青云的膝盖,一言不发的将人打横抱起往自家阵营走。

易青云在看到是自己人时,心一松,全身力气就像被抽空了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一时也顾不上追究燕长臣此时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

路途上,两人各自都在沉淀自己的情绪,一时之间愣是没有人开口。

良久,燕长臣和双眼放空、像是在发呆的易青云说:

「我在外面没等到你出来……还好我有找到你。」

易青云没说话。燕长臣以为他还在放空所以没听进去,便也没奢望他回答。

不料两人沉默了半晌,易青云才忽然说:

「……真的,好险你有来找我。」

易青云刚才在火场里,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无论是被敌人杀死还是被烧死,总之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麽近,脑中都已经不自觉的在想像死亡到底是什麽感觉:被烧死很痛吗?一刀割喉停止呼吸是什麽感觉?他会痛多久……云云。

直到他在绝望里,等到了来接他的燕长臣。

看到燕长臣的瞬间,易青云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有救了,还是感动燕长臣真的依言来接他了。

……这怎麽想都是後者。燕长臣没食言,战事告捷的欢欣鼓舞中还有想到他没出来,救了他一命,这换个姑娘都要以身相许了,他怎麽可能不感动?

夜幕中,燕长臣看到易青云没由来的笑了下。

易青云人清清秀秀的,长得好看归好看,就是个性太极品了,所以没什麽人想接近他。他对谁都是一脸冷淡和事不关己,笑起来通常也是冷笑或嘲笑,一副拒别人於千里之外的样子,此时忽然不带恶意的笑了,让燕长臣忍不住稀奇了一把。

还不等燕长臣开口问,易青云便自己说了:

「你也真行,真的能说服人跟你打仗。」

燕长臣笑着摇了摇头,说:

「舌灿莲花而已。几个时辰前我不是目送你进敌营吗?那时候我领悟了一件事。」

「嗯?」

燕长臣静静地看着易青云,易青云听他不答,便疑惑的抬头。

他和燕长臣对视时愣了一下,他总觉得燕长臣的这个眼神深刻而悠长,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由里到外都印进双眼里一样。

良久,燕长臣才移开视线

「我希望这个国家可以河清海晏,我的兄弟可以不用在我面前走去送死……我在这边等你消息时,我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你离开时的背影总在我眼前晃,我很焦虑,也很担心,戎狄的军营不可能是那种说进就进的地方,我怕你死在里头,也怕你被抓了之後被严刑拷问什麽的……我想跟你一起进去,但我不行,我得说服这些人上去打仗,你才有机会回来……」

说着说着,燕长臣才像是想起来後怕一样,眼眶微微有些红,声音也不如一开始沉稳,甚至带上了些许哽咽。

他低着头,抱易青云的双手往上调整了些,正好撇开了易青云诧异的目光

「……好险你回来了,你还活着。我是真不想再经历这种情况了,再多来几次我真的会疯掉。」

不只是易青云,这也是燕长臣人生中第一次这麽贴近死亡──贴近自己周遭人的死亡。

燕长臣在军营里如坐针毡的时候,有那麽几次,脑中闪过了易青云的死亡。

尽管只有一瞬间,而且还是想像,燕长臣就感觉他的心脏凉得就像死了一般。他觉得如果真的看到易青云的屍体,他绝对会崩溃。

人保家卫国不就为的这个?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朋友。如果自己重视的人已经死了,又谈什麽保家卫国?直接在他墓碑上磕死得了。

燕长臣躲着易青云的视线没继续说话,易青云躺在人家臂弯里,大概也知道人家正哭鼻子。

於是他仰望着夜空,缓缓说道:

「我觉得人不可能没心没肺,只是他还没等到让他掏心掏肺的人而已,没心的那叫畜生。我从小爹娘死得早,记事之後就在街上流浪,也没个人疼过我。所以你老觉得我好像天生不会着急,其实是因为我活着跟死了完全没差,这世上又没什麽值得我留恋的。结果现在我发现,我是死是活竟然会有人记得,还会有人哭鼻子,我感觉我下次去死之前会犹豫一下了。」

燕长臣皱了皱眉,下意识就要纠正易青云别老这麽咒自己,不料他甫一跟易青云对上视线,易青云就朝他笑了下

「肯看我了?那就别哭了。你不是说想要河清海晏吗?你这麽爱哭还怎麽让天下太平?」

易青云眯着眼笑,比起真正爱笑而且擅长这个表情的人,易青云的笑又轻又浅,看起来一点也不温暖,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薄凉──

但燕长臣就是觉得易青云的这个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

他看着燕长臣,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天真的愿景:

「等将来天下太平了,咱俩就别待在大漠吃沙子,回中原当个踏踏实实的老百姓成家立业,平凡到终老,好不好?到时候,谁也不用看谁死守边关,也不用担心这次是谁回不来。」

燕长臣同样一笑,回答:

「行,等天下太平了,我们立刻离了边关,到各地云游四海去。」

大漠的夜风混着黄沙跟凉意,以及少年人的梦想,吹向了两人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就好比他们明明怀揣着一厢国家安定的念想和忠心,也依旧未卜的前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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