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了。
梦中的自己是个已经嫁作人妇的母亲,一双儿女都已上了小学,在送他们上学後,回家的路上忽然和一个女人擦肩而过,让我不禁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她留着过肩的长发,有着干练的神情,等红绿灯时还不时在确认客户的邮件,行程忙碌的她,或许没时间思考等等中午要吃什麽,但工作上得到的成就感,让她闪闪发光。
对比为了方便做家事而剪短头发的我,身上被柴米油盐给覆盖,早失去了那样的光芒,只能驼着身子回家,投身在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事中。
「小姐、小姐!终点站到罗!」车掌把我摇醒,我从这荒腔走板的梦中醒来,边匆忙地拿着行李下车,边自嘲这梦境的可笑。
当然可笑了,因为这两种都不是我的人生,也不会成为我的未来。我既不是在工作上独当一面的女强人,也不是走入家庭的主妇,我就是个四不像。
「不行,不能再有这些负面想法了。」我就是为了摆脱这些负面,才决定出来旅行的。
订了宜兰礁溪转运站附近的青旅,全屋木质打造的旅馆很有文艺气息,由於是下午时段,旅客都还没回来,倒是有个女生在公共客厅用着笔电。
旅馆的老板娘非常亲切,心情上的紧张也舒缓不少,第一次自己旅行,虽然是在台湾,但还是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天气阴阴的,却没有要下雨的感觉,我决定租台脚踏车,沿着公路慢慢骑,没有目的地,只想让脑袋放空,什麽也不要想,让烦恼一点一点,随着风吹到远处。
骑了一个多小时,最後累到在超商小憩,隔了好几天都没有回信的慾望,忽然,有了点冲动。
收件人:范杰
信件主题:如何爱自己
内容:范杰先生你好,很抱歉过了这麽多天才回信,也很感谢你又陆续寄了好几封给我,不是讨厌你了,我想,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自我厌恶是个难解的情绪,人家常说要先学会爱自己,才懂得怎麽爱人,我一直觉得我很爱自己,但原来爱自己不是吃好、穿好这样而已,应该是要先喜欢上,我自己。
这多难啊。
因为现在的我有多自怨自艾,我比谁都清楚。
以前我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时期,赫然发现,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好好喜欢过自己。
我总是羡慕着别人,一昧地羡慕、一昧地否定自己绝对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所以才什麽都做不好的,活到了现在。
更糟糕的是,我开始认为,那些选择了那样人生的人,一定会後悔,一定没有我看到的那样快乐。
所以我出走了,出走到远方,想把所有的想法都丢掉,想把自己倒空,想……好好地再重来一遍。
十年前,我也曾自暴自弃过,那时的我还以为,以後长大了、变老了,我一定就能成熟地面对任何困难了。
可谁能知道,十年後的我,依然不长进……
我甚至在来的路上,写了一封信给十年前的我,告诉她,不要再遇到问题就逃避了,不然到了老你还是如此。可那封信是寄不到过去的,所以我只好寄信给你了。
啊啊、你一定会觉得有压力吧。没关系的,你可以不用再回我,我只是……想写写东西,想对着树洞说说话而已。
祝你有个美好不旁徨的一天。
叶浅浅上。
*
2010,5月。
整整下了一个多礼拜的雨了,这梅雨季的降临,彷佛会把整个城市的人都变得忧郁,且不快乐的事情好像总在这个时节发生。
滴答、滴答。
隔壁铁皮屋上的雨滴声,成了这夜晚唯一的声音,这个家本来就这麽安静吗?我觉得很疑惑,明明之前很吵闹的。
手机被我反覆地看了无数次,就连洗澡都产生了幻听,还以为有人打来了。
我还在等他,等阿轩回家。
剩没多久就要毕业,我应该要忙着去面试才对,但我做什麽也提不起劲,不想吃饭、不想出门,只想要他回家,回我们的家。
我已经打了很多、很多通电话给他,打到最後他把我设成黑名单,一通也无法再打,我只好拼了命地传简讯,拼了命地刷新脸书,想看看他有没有上线玩什麽游戏,虽然我知道,他就算在线上,也不会回我。
我们没有分手。
却和分手没两样。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麽走到这个地步。
住在一起一年多,每天我们都很快乐,不是做爱就是听音乐,或是坐在客厅抱着看看电影。
渐渐地,我们不再一起看电影,待在客厅时,都是看他在玩电脑居多,我们也不再聊天──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们也只会聊点音乐,或是他听我抱怨琐事,谈心、谈彼此的次数,好像一次也没有。
他後来愈来愈常出门,有时到清晨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他也不告诉我他去了哪、住谁那,他说我很烦,可不可以问题不要那麽多,可不可以给他一点自由。
可是我没办法习惯啊。
没办法习惯,忽然不再呵护我的他。
经痛时,我会想起他曾心疼我痛到不行,一直帮我换热水瓶热敷;发烧时,他还会故意和我亲吻,说传染给他,我就会好了:下雨时,他会出门买饭,浑身狼狈地回家,只因为他不希望我沾到雨。
这些温柔,是什麽时候消失的呢?
我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我只知道自己变得无法控制,老是觉得心慌、想要找他,电话打不通,就像着魔了一样,拼命地打。昨天我还跑去他父母家楼下等了好几个小时,只因为想看看,他是不是跑回家住了。
结果,都没有。
我找他、找不着。
喀啦。
等待已久的大门终於被打开,我努力撑起笑容迎接他,但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阿轩,你回来啦。」
「你吃过了吗?我去买。」
「吃了。」
「那……」
「我说过,我吃饱了!」他走回房间,用力地甩上了门。
我像个被玩腻的宠物,每天痴痴地等着主人回家,但主人回来以後,只希望我能赶快消失。
他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没一会儿,他背着一个背包出来,里头看起来装了几件换洗衣服。
「你又要出去?去哪?你……不回来了吗?」
「你很烦!你能不能去找点事做?不要整天都烦我!我听我爸说昨天在我家楼下看到你了!你有病吗?不要再去我家找我。」他愤怒地转身,用手指着骂我,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正眼看我,不对,应该是瞪我。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先跟你说,毕业我这里就不会再租了,你要是想继续住,得自己付全部房租。」
「毕业……那不就是下个月?」
「对,可能月底就会搬了。」
「那、那你要搬去哪?」
「搬回我家。」
「可、可是……这里不是我们家吗?」
「反正我已经告知你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说这样是不是代表我们要分手,他似乎怎样都不愿当那个先结束的人,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他知不知道,只要他没说,我就会一直抱着希望。
因为我怎样都不相信,曾经那麽爱我的那个人,会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当门又被关上,我像个得了孤独恐惧症的患者,开始猛打电话给周遭的人,洁琪现在已经不想接我电话了,她觉得我老是说相同的事,她很烦,而芮如……我没勇气打给她,也不敢接她电话。
芮如早在去年就和派特分手了,她没和我联络,而是自己一个人去旅行一个礼拜,然後忽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告诉大家,她已经找回了她自己。
在她和派特纠葛的期间,我不只一次严厉地告诉芮如:『我真的不懂!你为什麽一定要当别人的第三者!』
每每,芮如总是沉默,她学会了抽菸,被逼到说不出话时,她便会点起一根菸,那飘渺的烟雾,像极了随时都会消失的她。
芮如下定决心的前一晚,她喝醉了。
「你不是常常问我,喜欢他什麽?如果要说理由可以很多个,也可以没有原因。我只是很心疼他,心疼他为了在现实里生存下去,而放弃了梦想,心疼他的内心,比我还要孤独,心疼他看着我的时候,常常很内疚。」她边说边掉泪,我忽然有点後悔,为什麽之前要和芮如说那麽多狠话,因为她是真的爱这个人,很爱很爱。
「我可以为了爱他,忍受孤单,如果、如果说……我真的想分手了,绝对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不想看他再为难下去。」
「芮如……你这样我要怎麽骂你嘛,我本来想把你骂醒的。」
「小满,我知道你总是觉得,对的事就是对的,但其实在感情里,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还没懂。」
她说,我还没懂。
我不明白为何她要这样说。
隔天酒醒,芮如就消失了,一声不响地,整整消失了一星期,我都急到都想报警了。
但再次出现的她,让我非常吃惊,她变回来了,变回那个爱上派特以前的她,充满自信、容光焕发,好像这段伤神的感情,从来没有摧残过她。
「芮如,你到底跑去哪了啦。」洁琪第一个先发难,只有我还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去旅行了,四处走走看看,就把自己找回来了。」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麽,反正人回来就好了!快来跟我们说说,你一个人去哪儿玩了。」
「也没去哪,就是搭着车到处走,才发现……我的悲伤之於这个世界,有多麽为不足道。」
那天,只有我对芮如说不上什麽话,我会忍不住回避她的目光,她如果靠过来,我会想办法避开,我想我有点忌妒。
不,再更深一点的想法是──我本来还以为样样都超前我的她终於摔跤了,但没想到,她却这麽快地爬了起来,甚至还比之前更加成熟了。
我想我就是个幼稚的小孩,才会有这种无谓的忌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