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打这通电话的人,此刻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盖住眼睛,大口呼吸,试图稳住呼吸。
断绝联络至今已经数月余,像是一晃眼,又恍如隔世。
日子像是不断重播的小品剧,扮演快乐的少年仍然唱着歌,仍然笑眯了眼,只是安静下来以後再没人向他提起千里以外的日常。然後他才发现:从前觉得喘不过气的繁重行程,原来也还留有那麽多令人难以熬过的空白。
他开始回想自己在认识李昕以前是如何:一个人到处走走,和朋友聚会,吃饭喝酒聊天,看看电影,平凡普通。
时间一样也就这麽过去,可他骗不了自己一切如常。
所以他开始骗自己从最开始就什麽也没有──是的,只不过是怕李昕把私联的事情说出去罢了,怕妍熙和妍书受到牵连。
可真的是如此吗?
他花了很长一段日子才终於认清,一直以来都是他拉着她走。
姜胜允以为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所有人对他的形容都是善良、体贴或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以下的自己有多麽不堪,虚假胆小而渴望被爱──最後那些不堪都只给了一个人。
他大可不必在那时候拉住她的手,大可不必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大可不必有之後那些多余的联络和牵扯。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那个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他假装看不懂那样怯生生又害怕的眼神,说服自己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去想她需要扔掉多少才能跨越一切走到自己身边,他甚至伤害她──把她彻底弄碎之後,留在身边。
无论是这样的关系,又或者是他对她的心情,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是卑劣的爱没有错。他甚至从未对她说过这个字。
一次也没有。
可他却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重复读着那些字迹,从一开始语无伦次却满溢感情的长篇,到後来的言简意赅。
是她自愿的──那些等着天光的夜里,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可每次先睡去的人总是她,而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那张睡脸心慌。
他亦是明白的,当她不愿意的那一瞬间,一切便戛然而止。
而那一天随时会来。
这世界这麽大,要弄丢一个人是多麽容易的事。
他仍然好好的生活着,生活圈里的一切如常,纷纷扰扰中又维持着奇异的秩序。团体一直在成长,回归、巡回,舞台越来越大,欢呼声越来越大,从前的梦想一一成为现实,奖项和荣耀把他们托得越来越高。
他们不再平凡。
他想做的事一件一件也都慢慢实现了,开始有原声带的邀请,和曾经的偶像合作配唱,发表自己的创作,唱团体的歌,也唱他自己想唱的歌。想着能做什麽的男孩如今成为思考还想做什麽的男人。
体会到和刚出道的时候不同了的第一个瞬间是看见网路上的留言,「无可避免的有距离感了呢」这样子的留言渐渐出现,但无计可施。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一条单向的路——往前走,走到目光聚集的高处,或者往後退回最开始毫无距离的所在,成为茫茫人海其中之一。
可他就算站在这麽高的所在,也已经失去了目光聚焦的理由。
姜胜允想着,自己这下真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偶像了吧:安分守己到忘记自己,生活只剩下粉丝和舞台,没有其他。
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幸福的。
可以坦然的接受那些爱并且对着遥远的虚空喊出回覆,不必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笑出来的时候不会感到心虚。
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他会想起那些过去。
一直到数日前,他为了单曲宣传,走进朴光海的电台。
是久违的见面,上一次和前辈碰面还是在N.A.O演唱会的後台,那时李昕也在,在人多的时候还装着不认识,前後进了待机室以後才敢并肩坐着,朴光海还开玩笑说自己有媒人之功应该可以不必包礼金了吧。那时。
因为行程,姜胜允抵达电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onair,两人寒暄招呼便进入节目,话题绕着姜胜允的数位单曲和一些怎样都好的事,很公事很职业,像没有私交的一般通告。
结束之後朴光海才开口问他晚上还有事吗?两人於是在小吃店再次碰头。塑胶棚子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桌面上几盘小吃,主角是一旁两支烧酒,朴光海仰头乾尽第一杯之後,开门见山。
「分了?」
姜胜允低下头为自己倒酒,喉头滚出一个低沉的嗯。
「是那孩子提的吧。」
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姜胜允语无波澜。
是吗。朴光海识趣地不再谈这件事,谈起合作,入伍前他计画找各样各色的歌手参与专辑,姜胜允就在名单里,独特的嗓音和当红偶像的身分,以及向来和N.A.O截然不同的歌路,想必可以激出不少火花。
烧酒空了几瓶,又添了几瓶,期间有人认出他们,偷偷摄影的时候朴光海回头朝他们微笑点头,她们这才上前向他们搭话,询问可否合照,朴光海瞥了眼姜胜允的神色,找了个理由打哈哈过去。
在那之後是不长不短的沉默。
「哥……这麽多年来有感到辛苦的时候吗?」
哪方面?朴光海笑着反问,在很丑的时候被认出来吗?而姜胜允一时语塞。
「反正是怎麽样都会辛苦的,活着这回事就是这样,没有哪个选择更好。」
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的朴光海只是这样缓缓说道,而姜胜允没有再接下去。
後来他们到了朴光海的工作室拿demo,合作的曲子结合了姜胜允擅长的抒情曲风,以钢琴的旋律拉开序幕,第二段开始叠上了乐团编曲,渐渐强烈,最高音冲上顶端的瞬间戛然而止,重新回到舒缓的中音域,轻轻收尾。
是一首难唱至极,却也精彩绝伦的曲子。
放轻松,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来工作室,朴光海见他神色复杂,鼓励似地拍拍他肩膀。
姜胜允应下,临走前终於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哥,你有办法联络到她吗?」
「谁?」明知故问。
「⋯⋯李昕。」
「哦,我再帮你问问。」
得到答覆後小小声地道谢,姜胜允有些窘迫的快步离开了,朴光海看着那个背影暗笑。还不算太笨。
辗转是问到了新的手机号码,姜胜允收到的第一瞬间是恍惚,有点超现实,手机萤幕一直停在输入号码的画面,迟迟没有按下拨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逼近台湾演唱会,姜胜允偶尔走神,偶尔失常,成员们问起,他只答太累,这天终於请了半天假提前回宿舍休息。
吞了成药窝进被窝,姜胜允在床上睡睡醒醒,梦见从前那次感冒。
那阵子是他个人通告最多的时候,早上四五点全体到美容室报到,录完音乐节目自己要另外绕去电视台录影,下午再赶回来参加直播,结束後继续录影,为了补上之後巡回的份量总是录到半夜一两点。高度的疲劳加上睡眠不足很容易就把身体搞坏,但也只能抽空到医院打个针,还是得硬着头皮消化这些非人的行程。
更不可能和李昕私下见面。偶尔几次对眼,都是在活动上,交会後停顿了几秒便移开,泰然自若。
行程中收到了她的讯息:有空的时候到咖啡厅,我有东西给你,在老板那里。
那晚他收到的纸袋里有用保温碗装着的热粥,还有上头密密麻麻注记着适应症副作用的小药袋。
要照顾好自己才行啊!圆润的字迹後头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要照顾好自己才行啊。
姜胜允醒来之後突然就很想哭,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了,只是那些人都不是她。
於是他终於拨通了电话,只听见电话那端的她喂了一声,他便匆匆挂断。
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脱口而出:他想她。
而这终究是不被允许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