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席宇怀疑房间漏水,下意识抬起头,正好与低垂着头的韩修斌对上眼。
「修、修斌?」魏席宇不知所措,他慌了手脚,左右来回看,找到就放在床头的卫生纸,连忙抽了几张,他不敢擦得太用力,怕伤了肌肤,只得拼命在眼角与脸颊轻按。
韩修斌终於注意到脸上的泪水,不知道什麽时候竟然流了泪,他曾以为自己早就忘记悲伤,不对,他并不是只因为悲伤才会突然哭泣。韩修斌想要解释,可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嘴唇动了动,向来能够将复杂的事情整理脉络的脑袋,经过几秒的运转,竟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你不要哭,我说错什麽,你打我就是了,不要哭啊。」
「不是。」
韩修斌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可才说了三个字,眼泪再次涌出,湿了卫生纸,也湿了魏席宇的手,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泪水却失去控制。
他曾以为自己坏掉了,才会连父母去世都无动於衷,他也确实被人当面指着鼻子怒骂,或是嘲笑过。
但并不是这样的。
是名为现实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让他失去哭泣的时间,一开始为了母亲不得不振作起来,到後来在悲伤以前,先陷进了说不出口的绝望与恐惧之中。
绝望,是因努力至今仍落得一场空而绝望,恐惧,则是因不知道该如何独自一人站起来。
而现在,魏席宇告诉他,会永远与他在一起。
这真是一句过於轻率莽撞,但又比任何话都更能打动他的誓言。
「修斌……」魏席宇手足无措,喜欢的人正在哭泣,他疼得彷佛那不是对方流的泪,而是自己淌的血,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对方表现得这般脆弱过。
第一次,亦是初次见面的那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懂得如何安慰对方,他记得那时的自己试图分享许多笑话,可惜对方的神情绷得很紧,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他十分沮丧,好不容易终於笑出声,他却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实在想不出办法,魏席宇只能将人紧抱在怀中。
「修斌,想哭就哭吧,哭完後,有什麽想说的就说,我都会听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达到安慰的效果,韩修斌的双眼不再感到酸涩,靠在对方的胸膛上,渐渐止住无声的泪。
虽然情绪受到刺激而流泪,但韩修斌并没有发出声音,或许是太久没有表现出柔弱的一面,他还无法放开自我。
过了好一会儿,待情绪平稳以後,韩修斌终於开口。
「……你听到我偷窃资料的事情了吧?」
「咦?啊?」魏席宇愣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有啊!我跟你说,那个人好没礼貌,突然闯进公司,开口闭口就是污蔑你。」
「你不相信?」
「不信啊,我知道修斌有自己的原则,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魏席宇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但不过几秒,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撇着嘴相当落寞。
「只是……那个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虽然知道你没有做坏事,但也注意到你有做了其他很多很多事,可到底是什麽,我一个都没听你说过。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很笨,你讲了可能也没用,但是、但是……」
不理解事情,不该成为不了解对方的藉口。
然後,魏席宇听到一声很长,很无奈的叹息。
「我从没这麽想。」
韩修斌离开魏席宇的怀抱,他的眼睛仍有些红肿,哭过的痕迹残留在脸颊上。
他定神注视魏席宇,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觉得你愚笨,确实,你不适合从商,也经常引起麻烦,可我从来没有後悔和你交往,也不曾有主动离开你的打算。」
魏席宇面露喜色,但很快的注意到这句话不太对劲……主动是什麽意思?
但韩修斌抬起手,阻止他还没说出口的疑问。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麽变故吧?」
魏席宇点头,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严重性,以及会给韩修斌带来的影响,所以,想要帮助对方的一腔热诚才会被魏席枫用几句话打发。
直到他遇到对方,望见那落寞无助的表情,终於理解走投无路究竟是什麽模样。
「大哥总是说我做事太随便了,都没有想过後果……」
「一开始我也是这麽想,那时我认为,你只是拿我当作打发时间的玩具而已。」
「我绝对没有……!」
「是啊,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猜测不正确,可以说是错得离谱。原本,我与人相处时习惯保持距离,在家里出事後,我更是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纯粹的善意。」
魏席宇赞赏笑容的表情是那麽得真诚,韩修斌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终於破了一个口,愿意相信这个人真的没有企图,他是真心为了自己好,不求回报。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恩惠了,没想到那一晚,你藉着酒醉告白……」
「啊、啊……那、那个是……」
魏席宇自知理亏,即使喝醉了,使得脑子变得有点混乱,但并不是无法阻止自己。
不管用多少好听的理由包装,他终究是利用自己体能的优势迫使对方,如果不是韩修斌阻止,他真的会去切腹。
「我没有责怪你,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原本,我并不打算接受你的感情。」
「原本?修斌你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比较奇怪吧?我也曾多次试图说服自己,你只是把我当作家人或是朋友,只是不会拿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是教授……」
「教授?」
韩修斌斜睨了一眼,瞧得魏席宇很是困惑不解。
「大学的教授,他是男同性恋者……」
「什麽!」
魏席宇唰的一声站起,抓住韩修斌的肩膀,满脸惊恐:「修斌,他没有对你不轨吧?有吗?有的话不会害怕,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行了,你认真的一拳会让他骨折,坐下。」
恨不得立刻订机票飞去国外揍人的魏席宇,只得乖巧坐好,委屈地吸了两口气。
「他告诉我,虽然你看似没有察觉,其实是对我有意的,并且既然我对你的亲昵接触并不反感,那麽就考虑看看,至少,若有一天你告白了,我即使拒绝,也能够伤害减到最低。」韩修斌说:「教授似乎曾经被伤害,所以不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受吧,也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我终於明白,我也不是对你无意。」
他已经不是对情爱懵懂无知的少年了,如果毫无感情,应当会厌恶对方的接触,若只有感恩,也会觉得尴尬不自在。
直到那时,韩修斌才意识到,他早就被对方的纯真感化,更因为那毫不保留的付出而动心。
但他告诉自己不可以怀有非分之想,那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对象。
「当天晚上,就是我生日的那一天,你在餐厅问我:『我们能一辈子在一起吧?』那时我才终於将疑问变成确信。」
说到这里,韩修斌似乎觉得身体变得僵硬,他调整坐姿,手撑着下颚。
「可我还是不打算接受,即使相信你喜欢我,但我认为,这里面多少参杂孩子的依赖或是家人的喜欢吧,可你的告白让我明白并非如此,你投注了十分沉重的份量,所以我才想,那麽试试看吧。」
晓得对方的感情,跟直接承受那份情意,两者天差地别。
魏席宇虽然强硬地制止他的反抗,让他无法动弹,然而动作却十分温柔,一边发抖,一边哭着请求自己留下来。韩修斌从来没有接触过膨胀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情,他因此不晓得冲击,也终於明白对方的用情之深。
但不论如何,因为触碰他的是魏席宇,所以他不会憎恨对方,若是换一个人,不管找再多的理由,粉饰美化其行为,也是没有意义的。
「我以为,你是同情我。」魏席宇捏着衣服下摆:「我以为你是不忍心让我难过,但我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对不起,我好恶劣。」
「说什麽呢?因为是你,我才会动情,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真的吗?可我这麽笨……」
「你这个人啊,太乾净了,如果你像魏席枫一样是个精明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有感激以外的感情。在工作上,我可以应付险恶的人心,再三揣测对方的用意,但无法成为恋人,那会让我退却。」
魏席宇是活在阳光下的人,而自己却沼泽里挣扎过。
他们本来不应该有接触,甚至更进一步,然而不知道什麽时候,一道光驻留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放大,直至将他包围。
「我并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喜爱,也不知道这段感情能够持续多久,但是,我想要为自己努力一次。」
「你不要这麽说!」魏席宇不认同:「你是最好的!因为你很好,我才会喜欢你。」
韩修斌只有苦笑:「只有你这样想,其实,真正好的人是你,是你拯救当年的我,才会有如今的我,而且,公司目前身处重要职位的那几个人,几乎不是我找到的,而是你无意间帮助过的对象,无论是叶绍海,还是尹天瞬,甚至是姜子希,还有很多人,都是受到你的恩惠,愿意与我们一同努力的重要夥伴。」
这也是为什麽,虽然一部份的人被魏席宇气得跳脚,却依然没有离职的原因。
「我帮过?」魏席宇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脑袋依然一片空白。「不知道啊,你记错了吧?」
「即使你已经不记得,受你帮助却是事实,你对我太好,好到我都忘记自己曾经遇过什麽,也早就不记得痛苦到想死的那段日子。」
韩修斌原本打算认认真真地读书,取得亮眼的成绩与漂亮的文凭後,踏实地工作还钱。尽管这也许是一辈子也无法还清的金额,恩情也是无法计价的,但他不希望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
所以,当魏席宇想要给韩修斌一份工作,他立刻回绝,不愿意走後门只是藉口,真正的理由是不希望对方这麽做,他不想利用这样一个单纯的好人。为他开间公司更是触犯他的底限,他害怕一旦接受,总有一天会忘记自己的身分。
若老板是魏席宇,那麽就不一样了,他很乐意帮助对方增加个人资产,毕竟魏氏产业太大太广,即使魏席枫能力出众,且事前已打点妥当,可万一真的出现问题,对魏席宇来说,这个负担和後果仍是非常严重。
唱衰魏氏不是韩修斌的本意,而是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以後,他的想法就变得悲观,他想为对方最更多准备,坚持公司是属於魏席宇的资产,只愿意辅佐,不希望取代。
「不要说什麽死不死的。」魏席宇感到心痛,他握住对方的手,试图暖和因为心寒而逐渐冰冷的温度。「我们会很好的。」
「但实情是,无论是魏席枫还是我都无法陪伴你一辈子。」
「所以,你才将我推开吗?你什麽都不告诉我,又说那些好像对我不在意的话,就是因为你希望如果你不在了,我不会太难过?」
韩修斌愣了半晌,料不到魏席宇难得聪明一次,可以从这番话与他先前的态度联系起来。
「……一开始,我是不希望你被牵扯进来,这毕竟是我的私事,後来……大概是自卑感作祟吧,一方面不想要你难过,可一方面,我认为你的视野因为我变得狭隘,若是愿意走出去,你会发现,我并不好,不像你想得那麽完美,或许……或许,你会放开我,选择更好的。」
「那你呢?」魏席宇问:「我走了,你怎麽办?」
「怎麽办……我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磕磕碰碰这麽多年了,如果顺利处理掉这件事,我还能留下这条命,就算变成一个人,也总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他早就做好觉悟了,就算魏席宇会因此分手,他还是坚持不要把对方卷入自己惹来的麻烦。
「我不是在说这个!」
魏席宇发现,他真的不够了解韩修斌,这个人竟是这麽残忍,这麽得不够爱惜自己,而他,陪伴对方这麽多年,却没有注意到。他又是心痛又是气急,拉着对方的手,放在胸口上。
「我是问,你的心怎麽办?」
韩修斌低头,看着胸前的手,除了心跳以外,他感受不到其他东西。
「不知道。」韩修斌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曾经的傲气被磨平,他已经没有出人头地的想法了,能够留在魏席宇的身边,就是他的幸福,对方一旦远去,他想,无处可去的心,徘徊在灯红酒绿的凡尘,终有枯涸的一天。
若真的到了那天,他也只能认命。
「你这个笨蛋!」
魏席宇想将面前露出茫然的男人敲醒,却又舍不得,握起拳头抬了又放下,最後只能象徵性地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後,抱住了他。
「修斌,能够进研究室,和一群人一起做实验,我很开心。」
「我知道,那是你原本的梦想。」
是韩修斌请求魏席枫,让魏席宇暂时离开自己的身边,看看不同的世界。
正好白岳文的研究遇到瓶颈,於是,当魏席枫希望他照顾魏席宇的时候,白岳文欣然同意,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是我夺走你的梦想……」
「不是这样,我不是要说这个,你怎麽还是不懂呢?」魏席宇急切打断韩修斌的自责。「进研究室的第一天,我投入到一时忘了你,因为我从来没有这麽长的时间都没想起你,所以那个时候我很害怕,甚至觉得这是背叛……」
挂掉电话,是因为心虚,他害怕自己其实并没有那麽在乎对方。
现在回想起来,不被信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被指责幼稚更不是因为空穴来风。
「你说得没错,我看得太少,这麽多年只看着你,但这不是说我走出去会爱上别人。走出去,只是为了让我更明白,什麽才是对你也对我好的,我终於知道,喜欢一个人不是要无时无刻想着他,而是,要在对方有困难时,会想起我,会依赖我,而我也会知道怎麽帮助你。」
「魏席宇……」
「所以,就算回到研究室,我还是不觉得离开这条路是不得了的牺牲,我明白很多道理,但绝对没有後悔。」
「……」
「我是很笨,随口就说带你回家,随便就决定跟你去国外念书,但是、但是,说出口的话我绝对不会收回,说要对你好,就是一辈子的!你怎麽能擅自认为我会喜欢上别人?」
「我……」
「我本来已经决定,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了,就算会被你讨厌,我一定要努力一次……如果一次不够,那就努力两次、三次,还有很多很多次!我知道这样做会讨人嫌,但我也不想眼睁睁地放开你,我是抱着会被你讨厌的觉悟下定决心的,可我怎麽会知道,你居然是……居然是……」
「……对不起……」
韩修斌的声音十分微弱,一手搭上他的手臂,攥紧衣物微微颤抖,空气蔓延着落寞的气味,魏席宇心想可能又掉泪了,他默不作声地轻抚着背。
长久的压抑成了习惯,但魏席宇相信会渐渐好转的,总有一天,他可以欣赏这个人开怀大笑的模样,那个模样一定非常好看,脸蛋带着健康的红润,呼出温暖的气息。
「修斌,还会痛吗?」
韩修斌摇头:「好多了,但是想要洗澡。」
虽然没有洁癖,然而多天未洗果然很难受,离开废弃大楼的时候,韩修斌本来要求至少先让他简单清洗,可魏席宇强硬把他带去医院检查。
「可是你的伤口……」
「有伤口不是无法洗澡,洗完後重新上药就好。」
是这样吗?魏席宇歪着头,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常识,但既然聪明的韩修斌这麽说,那就是了吧。
魏席宇跳下床,他微微一笑,朝韩修斌伸出手。
「那,修斌,我们回家吧!」
「回家……」韩修斌小声咀嚼这两个字。
曾经,他并不觉得家是需要特别珍重对待的事物。
并非不喜欢,也并未不珍惜,只是认为「家」是一个会理所当然存在那里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他失去了它。
然後又有一个人,把他带到这个地方。
那个人让他本已冰冷的心再一次感受到温暖,让他嚐到这个世间美好的感情,从一开始的心灰意冷,渐渐萌芽出渴望。
原来,被人被在心尖上,是一件这麽开心的事情。
「嗯,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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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段要分两次发的,等到要PO文的时候又觉得这段交心的过程超级重要,截断不好,还是一次发了
写完这章的时候非常感动,两人终於克服心中的那道坎,将彼此的心情传达给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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