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雅安和她的同夥总是会选在厕所堵我,好像那里是霸凌的圣地,是剧目总该上演的舞台。
那时候的我,还只是徒劳地寻找脱逃的方法。
「何语澄,听说你这次考试作弊才会考那麽好。」谢雅安首先发难,「你不会觉得很丢脸吗?」
「我没有,你是听谁说的?」我也只能这麽辩解。
谢雅安眼珠转了一圈,「谁说的不重要,你自己想想看考试作弊该受到怎样的处罚吧!」
「那你怎麽不去告诉老师?」我说,「就让老师决定好了。」
「唉唷,难怪雅安会说你很嚣张,作弊还敢顶嘴?你真的欠教训喔!」说话的是糖糖同学——谢雅安的一号手下吗?还是二号手下花花同学?反正是面目模糊的一群人,是谁说的不重要。
「欸,我们是好心吔!要是被老师知道你的第一名不就飞了?我们对你那麽好你还不知道感激,难怪没人要理你。」
「就是说啊!我们好心教你做人的道理,你自己要检讨啦!」
「我们都知道你国中做了什麽事,你以前很乱嘛!以为转来这里就可以把自己曾经做的坏事忘光吗?」
她们都知道我做了什麽,就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其中的荒谬让一股抑制不住的笑意从我喉咙里冒出来,像是打嗝、或是喷嚏,我连忙咽住,却还是来不及,那半截逸出的短促笑声倒像我扭曲的尖细哀鸣。
「你还敢笑!」谢雅安勃然大怒,巴掌跟着飞出,那清脆的一击让围着我的四人全都愣住了。没有人料到她口头上的攻击谩骂升级——或者该说退化——成了原始的肢体暴力,包括她自己。我从我散乱的浏海间隙捕捉到她脸孔闪过的一丝讶异情绪。
「欸,这样不好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动手打人。」王盈真犹豫地搭上谢雅安的肩膀。
谢雅安猛然一抖肩将她的手甩开,「哪有什麽不好?贱人就是欠教训!」她的眼神从震惊转为张狂。「你也看到她是什麽德性了,她根本瞧不起我们,你还想要帮她说话?」
王盈真看了我一眼,「不是啦!我是担心她跑去跟老师打小报告,到时候就麻烦了。」
花花跟糖糖面面相觑一秒後,也跟着猛点头。
「盈真说的没错,要是她跑去跟老师说你打她,老师那麽喜欢她一定会相信她。」
「对呀!老师发现她脸受伤一定会知道是真的。而且班上难得有人考进校排前十名,就算我们说她作弊,老师说不定也会把作弊的事压下来。」
「我没有作弊。」我再一次强调,不过没人理我。
「老师问起来的话你们就帮我作证啊!有谁看到我打她吗?没有嘛!」谢雅安继续嘴硬,「你们就说她故意受伤想要嫁祸给我就好了,反正我们这麽多人说她作弊,你们觉得老师会相信谁?就算老师不管作弊的事,也不会那麽喜欢她了。」
「可是……」花花跟糖糖互看彼此一眼,「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好啦!」
「对呀!我还是怕她跟老师说。」
「差不多也快打钟了,我们先走吧?不要跟她瞎搅和了。」
谢雅安的怨怒未消,理智逐渐被友人给劝回。
「你要是敢跟别人乱说,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她们走後,厕所又安静下来。
我独自沉浸在那巴掌的余震里,眼前又浮现社长来找我的那一日。
从前的谢雅安,尽管有些我行我素,但待我还算和善,怎麽样也无法和今日失控的她联想在一起。
是怎麽样的交互作用,才会让一个人对别人产生如此深刻的恨意?是学姊散播的传言?是她本身滋长的妒怨?还是我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骨牌是从哪一天、哪一个时刻、从哪里、被何人推倒的呢?我回溯往昔,爬梳杂乱缘由,要说哪个学姊对我有所怨念,恐怕就是我和那游泳池三人组,以周书凯圆心而衍生的因缘了。
要是那天我没顶嘴,乖乖接受君丽学姊的指教,她就不会将我推进游泳池里,不会因为我的顶撞而心怀愤恨,不会去扒挖我的过往,不会将我不堪的过去透漏给谢雅安知道,谢雅安就不会有情资煽动班上同学,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前提是,那天在厕所的学姊真的是君丽学姊三人组之一。
再将时序更往前推一点,要是我不要加入乡土研究社,不要认识周书凯,不要心软同意他的留社请求,不要让他知道我的记忆有瑕疵,不要引起他的好奇,和他保持距离,拔掉他这个轴心,是不是才能让这一切不要失序脱轨?
不对,纵使怪罪旁人也毫无意义,就根本上来说,恐怕是我待人处事有问题。
失忆前的放荡轻佻,失忆後的压抑退缩,才是造成一切问题的根源。
想到我内在的记忆空洞里其实塞满了潮腐腥臭的垃圾,一揭开盖来就恶臭弥漫,那油然而生的自我厌恶感,几乎让我呕吐出来。
灵魂即便转世投胎,仍要面对累世冤亲债主的索讨追偿,恩仇未解,怨气难消;而我和我的过往中间只断开了一道名为失忆的裂谷,我过不去,对面的魑魅魍魉却一个个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