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附近的饮料店不行、车站旁的冰店也不行,我打枪他提出来的每一个地点。
他不懂我的难处,要是再被谁目击我和周书凯单独约在引人遐想的地方,我想可能不是被推入游泳池就可以解决的。
「你也提一些建议嘛!」
「可是我这个暑假才搬来,对这里还不是很孰悉。」我歪着头想了想,「是有一个地方,应该没什麽人会去,不过有点远。」
「哪里啊?没什麽人会去的地方,你该不会想对我做什麽吧?」周书凯装出一副紧张兮兮的智障模样。那些学姊一定不晓得他帅气的表象底下都装了些什麽,才会被他吸引。
「那个地点你也知道。」我不理他,继续说,「就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我还想再见一次,那日在那座丘陵上见到的壮丽落日。
小径上落叶更深,四周树林和之前相比,也染上了更加浓厚的秋日气息。萧瑟的树枝上,浓叶褪尽了鲜绿,泛黄树叶随着微风摆动,不时如雨落下。
越过小径,穿出林道,那曾因夏季阵雨而青翠苍绿的草原,随着季节转换,同样变得青黄相杂。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片被夕阳所染红的景致,依旧动人如昔。
「原来我那天遇到的人是你!」周书凯惊讶地说,「可是你的拐杖呢?你怎麽没继续撑了,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认得你的!」
「脚好了当然没必要继续撑着拐杖。」我冷淡地说,太多值得吐槽的地方了,这家伙,「脸盲又不是什麽丢人的病,别牵拖到拐杖身上好吗?」
「想不到你连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记得,你是有特异功能吗?」
他的无心话语却直戳我的心,他才是有特异功能的那个好吗?我忘掉了大半的人生,对我来说,只能记得一面之缘的人脸有什麽用?
「那你有什麽要说的就快说吧!」我把心中骚动的思绪压下去。
「我要和你谈的,就是你那些无中生有的记忆。」周书凯走到坡边,居高望远。
「你有找的什麽合理而且科学的原因吗?」我看着他的背影。
「有,」他转身过来,表情严肃,「但是你可能不会喜欢。」
我屏住呼吸,再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说说看吧?」
「我不能确认你的状况是否符合,但我查到有一种症状,似乎可以解释这种现象。你听过『虚构症』吗?」
「什麽?」明明听得很清楚,我却还是反射询问。
「虚构症,是一种记忆障碍,是指人将不曾经历过或没有发生的事,编成回忆,说得像真的,指证历历。」他谨慎地说。
那瞬间,我笑了出来,认为他所说的病症是种无聊的、编造出来的玩笑,然而在他认真的目光下,我的笑意慢慢瓦解,「你是说真的?真的有这种病?」
我以为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一听到他这麽说,我仍然深受打击。
「真的有,不过这种症状通常是发生在失忆的病患身上。」他微微勾唇,似乎想让逐渐凝重的气氛轻松起来,「你又没有失忆,所以我还是觉得你那时是感应到残留在游乐园的灵体,才会有这种情况。」
我直接忽略掉他後半段的玩笑,声音忍不住颤抖,「你是说我那些记忆……都是我妄想出来的?」
我曾在脑海里将那几个记忆不断琢磨,直到连最幽微的细节都想尽办法保存,但现在他却告诉我,那些珍藏的记忆都是假的,不值一提。
我激动的反应让他愣住了,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彷佛做了错事的是他,正等着受罚。
「怎麽可能?那些画面都非常真实啊!」我不愿意相信他的说法。
「就是因为感觉很真实,所以虚构症才会被说是真实的谎言。」他用和缓的语气继续说明,「主宰我们意识的是大脑,同样也是大脑骗了我们拥有那些回忆。就像既视感,也是因为大脑处理信息错误,才会让我们对第一次见到的场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发觉自己交握的双手不停发抖。
那些记忆是我从昏迷苏醒後,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的,是通往我的过去的路标,现在我又再次迷路,不知身在何处,坚实的土地彷佛在我脚下片片碎裂,我感觉随时会坠落。
他说得很对,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说法,於是我拚命想在他的话里面找出漏洞。
「可是我怎麽会知道有城堡和喷水池?如果照你所说,我不可能预知那些东西的存在啊!」
「我的想法是,你曾经在网路上的照片里看过那个游乐园的介绍,或是曾经看过在游乐园录影的综艺节目。但是你忘了这件事,直到我们社游时你依稀想起,并把那些当成是自己的经历,虚构了整个记忆。你并没有说谎,因为你确实这样认为。」他缓缓地说。
我闭上眼,努力回想,让那日的阳光再次照耀我,让往日的笑声再度环绕身旁,那天的声音和温度这麽真实,真实到我敢肯定不可能是我的妄想。
「我必须先说明,这个只是我的推论,不是说事实一定如此。」他急忙补充,「而且虚构症通常发生在失忆症的病患身上,内容也常常颠三倒四,因为患者自己也记不得自己变造过的记忆。」
他的补充没有让我的情绪平复,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记忆不是我的亲身经历,如今这些记忆起了可疑的涟漪,就再也无法平息下来。
他看着我的目光从满是疑惑到逐渐恍然大悟,接着像灵光乍现,他问出了我一直害怕别人问的问题:「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
他的直觉为什麽那麽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拄着拐杖,是车祸造成的吗?」他推论,「是那次意外让你伤到脑部,所以才会出现记忆障碍的吗?」
此时天空只留下远方一抹余晖,四周暗了下来,他的脸黯淡在自己的影子里,我自己的也是,在黑暗之中,好像比较容易坦白。
「……不是车祸,」我说,「是坠楼。」
一阵漫长的寂静之後,我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暑假之前发生意外坠楼,失去了坠楼之前的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