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了坡道上方,阳光更炽。我找了块树下的石头坐下,步行太久,双脚被我折磨得发麻生疼,医生的叮嘱早已被我抛在脑後。但是能感受到痛苦,我也越能感受确切感受到自己存在於此。
要逃离那滞闷陌生的家,坐着公车绕行小镇也行,或是市街上有几间冷饮店,点杯饮料就可以享用一个下午的免费冷气。我却甘愿爬上个小坡,晒着八月的午後骄阳,只为了能从旁人的眼光下逃开,获得一个我不必为我的短暂歇息。
逃到市街上是不行的,小镇上人人的双眼都善於窥探,我的跛行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他们的眼光在我面前荡开,像退潮的海水,又在我背後黏合,每次转头,都会捕捉到一两尾匆匆游开的目光。
第一次出来探路时,和母亲所说的藉口是熟悉环境,她曾担心劝阻,要妹妹跟上看照。一路上看着妹妹百般无聊的神色,下一个假日出门时我和她联合起来否决母亲的提议,这是我第一次,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开学日将至,我只能期待自己撑过这个暑假的尾巴,并在开始新的学期之前,让双脚能好到摆脱我对拐杖的依赖。
母亲告诉我说,她和邻镇的高中打过招呼,由於我的情况特殊,她要我晚一、两个月再入学也无妨。我拒绝了,升入高中,人人都不会认识何语澄,在那里,我可以不必为了我成为不了何语澄而感到歉疚。
休息够久了,我背起背包架起拐杖,再度起步,继续我那未知止境的小小旅程。
太阳降低了高度,接下来的路途平缓,我来到一处向下的弯道。和柏油路的去向相反,有条小土径在弯道处岔入山坡,蜿蜒窜入小树林间,看不见尽头。
这条路我不是第一次走,却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条小径的存在。小径不宽,覆满了落叶杂草,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就忽略掉。
阳光筛在地上形成点点光斑,随着穿林而过的风缓缓聚散摇曳。
我转了个方向,离开柏油路,拐杖撑在在泥土道上,走起来并不比柏油路稳妥踏实,我却无法拒绝这林荫小径深幽僻静的邀请。
小径带着我在杂木林里蜿蜒绕行,林木扶疏丰饶,在丰富植被的保护下,土壤仍因前一日的落雨而带有冰凉的湿气,林里的风吹起来也格外清凉。走到了杂木林的尽头,出了树林,眼前顿时开阔,我来到了一个位於坡顶的开阔草地。带着欢庆的心,我越过草地,站在坡边。
居高远望,栉比鳞次的屋舍楼房变得如玩具般渺小,像是堆叠镶嵌在绿色田野里的彩色积木。一条灰色长河蜿蜒绕过小镇边缘,铁轨贯穿了小镇中心,越过河流上方的桥梁,延伸至朦胧不清的远方。
当我沉浸在这副景象时,在我身後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靠边缘那麽近,小心掉下去。」
我快速回身,手中拐杖一个没撑稳,在石头上滑开,我整个人跟着扑倒在草地上,差一点从边坡滚落。
这时一阵匆促的脚步来到我身边,我听见害我跌倒的那个声音又再一次响起。「抱歉,你没事吧?爬得起来吗?」
他扶着我坐起。
我拍开黏在手掌上的泥沙草叶,抢过他递来的拐杖,把自己狼狈地撑起,然後更狼狈地发现自己的头顶还不到人家下巴,想发火,气势上就先输了一截。
和我面对面站着的,是一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男孩,面孔乾净俊秀。夕阳斜照,那道霞光在他的轮廓外缘镀上一道发亮的毛边。他浑身包裹在暖融融的金色光辉里,夕阳渗入肌理,再模糊地反射出来。沐浴於斜阳之下,他的黑发透出浅棕,眼珠亮如琥珀,罩在那健瘦身躯上的白衬衫,也染上薄薄的明橘色。
他的目光在我周身流连。「你怎麽会来到这里?你一个人吗?」
「什麽意思?」我防备性回问。
「没什麽意思,你不是脚不方便吗?没人带你来的话,你是怎麽爬上来的?」
「没有,我是自己一个人。」我耸耸肩。「就这样慢慢走上来罗!」
「这样啊,厉害。」他一脸佩服,接着把手插进口袋里。「你也是上来欣赏这风景的吗?」
他说的话让我摸不着头绪。「也是?」
他往前一比,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这个秘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