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制服裤一直停留在17岁的夏天里,有凌乱的褶痕、磨损的裂缝,还带着一点汗的味道,却被安放得整齐。
我开始注意到她的制服裤,是因为那件事,那件永远烙印在灵魂里的事。
小紫和她在同个社团里,两人差了一个年级,我是因为小紫才知道她的。那年小紫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高一,她已经是社团里的核心干部,如果不是因为校车上那一次碰撞,这两个人即使在同个社团里,也可能三年都八竿子打不着边吧。
那是一个周末前的夜晚,我打了电话给小紫。
「欸,明天几点?」我用一如既往的慵懒语气,加上一个我们都熟悉的哈欠声,预期她给我一个像八点或十点这种正常发挥的标准答案。
「蛤?什麽几点?」她丢回一个不正常发挥、超出标准的问题给我。
「我们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去图书馆吗?」我语带抱怨,却也隐约知道让她忘记例行公事的原因。唯一原因。
「抱歉啦,我明天要继续陪学姊弄社团评监的东西...今天大概要睡在社办了吧」果然。我心想。
我和小紫不太常讲电话的,除非她不见人影了整天。
她最近却总是这样。
晕黄的灯光打在脸上,木制书柜散发出一种沉香味,规律的钟摆声引领着思绪,空气安静到内心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开始回想这些充斥着许多不经意的日子。已经不记得从什麽时候开始,学姊逐渐占满小紫的生活,或许是在我不经意忽略了她的某些情绪时,或许是在我们不经意地各自忙着适应自己高中生活而无暇关心对方时,或许是在她无助的那些当下得到学姊不经意的拥抱时。更或许就像病毒侵入细胞一般,很多时候一个人进入一个人的生活的过程,也是无迹可寻的。况且,感情本身就是一种病吧。
窗外掠过一丝微风,我想那大概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渐转闷的最後一丝微风。
说到她们在校车上认识的那天,小紫挑了学姊旁的位子坐下後,将前一晚没念完的化学讲义打开,也打开她自信又充实的一天。她脑袋中盘旋着两个分子之间能够结合的各种形式,手中的笔也以手指为轴心开始自转,彷佛转着转着就能将键结解码似的。霎时,突然一个紧急转弯,小紫和她的化学讲义,还有那自转的笔,都顺着物理的安排向左倾倒,撞上了学姊。
小紫和学姊的键结,也就从此时开始。那天小紫不小心往学姊身上画的一笔,同时也是学姊生命中的一道深刻的笔划。她俩开始搭上了话,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喜欢同样的食物和作家、喜欢写诗喝咖啡,还有连结最紧密的地方-¬化学研究社。
进入社团的第三个月後,很快地来到的一次小型成果发表。这次的成果发表其实不难,只要将自己组内设计的实验过程和实验结果做成简报,轮流上台发表,以示自己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学到的东西即可。大部分的高一社员不会也没有能力将这个简报做得多复杂,但小紫组内的成品相较之下却成熟也精采许多。当然这些既成熟又精采的部分,绝大多数是出自小紫之手。
我在台下看着她的发表,炯炯有神的神情,亲切动人的微笑,这时的她,彷佛整个人都在发亮般,很漂亮、很特别。
或许是在公车上的一面之缘,也或许更大的原因是看到小紫在小成发上的表现,在当周的社课上,学姊突然问起她对参与社团评监有没有兴趣,她当时只想着不做白不做,只当成一种学习也罢了,且看在那日在校车上自己还撞了学姊那麽一下,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吧。
从那时候开始,学姊开始关心她的评监进度、实验进度、关心她的课业、关心她的交友状况,关心她就像姊姊关心妹妹一样。我看着她们像朋友又像干部对社员,我不是没有想过她们这段关系会有变质的可能,只是没有想到这变质的速度就像被催化後的化学反应般,如此得快,且不可逆……。
那天放学之後,是小紫第一次忘记和我的约,就像今晚一样。那时她却没有什麽特别的事,只是学姊找她打球。
我那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对她来说已经慢慢开始成为特别的事。
在化学研究社中,学妹和学姊通常会有一定程度的差距,不论是做实验、写报告、科展,或学科知识上。因此,学姊总是学妹追求进步的动力,她们听从学姊的指导、接续学姊的实验,同时也踩着学姊的影子。
平日里,学姊永远都只穿着制服裤,上半身会时常在制服内穿一件短袖棉T,偶尔在体育课结束之後为了躲避教官把制服套回身上,却不扣扣子,有一种叛逆又带有个性的感觉。她不穿裙子也不留长发,总是很早到学校,不是读书就是打球、跑操场,几乎每天放学後都会待在社办的实验室里继续做实验,虽然看起来不爱说话却很闷骚,话匣子打开也会很难停下来;虽然外表很中性却有一颗少女心,看到崇拜的对象还是会露出一副殷殷期盼的表情。虽然学姊都是只可远观和崇拜的,但小紫却想要靠近学姊更近一点、近一点……。
「学姊,你好酷喔!」
「哪里酷?」
「打球的时候、做实验的时候,还有很多时候……」
「说什麽呢……」学姊似笑非笑回答着。
「你知道会议纪录和会议通知单最後要合并成一个档案吗?」学姊总喜欢在这种关键时刻讲出一句破坏气氛的话,不知是有意无意。
「蛤?」一股失落感再次袭击小紫心房。
「我们去吃饭吧!顺便教你那些格式要怎麽合并。」
学姊和小紫的暧昧大概只能说到这里,每当小紫好不容易走到彷佛看到了一朵花时,学姊就是那修剪的园丁。她们总在反反覆覆的基础态和激发态中跃动,不是没有过悸动,只是停留时间总是短暂,且不稳定。
小紫在社内是很勤劳、有天分的学妹,在拉近和学姊之间的距离後,学姊偶尔也开始对她有些要求,她也开始更努力的要求表现,开始有点害怕学姊会失望,害怕学姊因为她偶尔的怠惰或迟钝而不理她了。从遇见学姊後,她就开始变得不那麽精明,不那麽有自信,偶尔有点自卑和气馁。
过了清明之後的立夏,气候渐渐转热,社团评监也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和小紫的相处时间也随着她忙碌而减少,在又是一个燠热的午後,我在冰果室外撞见了学姊和小紫,我看见她们互相抢着吃对方的冰、她们相视而笑,看见她们打闹、她们嘻笑,这样的互动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一对恋人,更像暧昧到就要昇华的未来式情侣,只是那终究是未来的事,是我们都没有办预测的,未来的事。充满未知、充满爱与伤害的,未来的事。
当晚,我接到小紫拨来的电话,正想着她总算还肯想起我这个被遗忘许久的好朋友,原来竟是学姊的生日要到了,她希望我陪她挑选生日礼物。也罢,这也算是一种对我的信任吧。我们到了常去的那家书店,她想买一本诗集送给学姊,她觉得对学姊来说,文字是最有心意的,也是唯一不会消逝的纪念品。那本诗集,就叫《紫色的我们》。
「我倒是觉得,你比较像是在帮女朋友挑礼物,不像是学姊。」我说。
「哪里像了?」在说这句话时,我看见她头上开出了一朵花,一朵紫色的花。
「那你说,《紫色的我们》是在说什麽?」
「……」小紫回答不出我的问题,《紫色的我们》是学姊和她都喜欢的女作家,写给女朋友的诗集。
「学姊知道你的心意吗?」我问。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说着,眼神透露着无奈和无助。
或许是基於一个闺蜜的立场,我太害怕小紫受到伤害了,在几经挣扎後,我试图开始打探她对学姊的心意。一样是冰果室的双人座位上,不同的是这次换成我和小紫对坐着,没有互相捏着对方脸颊的嘻笑表情、没有暧昧的眼神,这是一种属於我们之间的默契,还未开口她就知道我会说什麽。
那天小紫什麽都说了,说了这段日子里对学姊的感觉,她也哭了,她总觉得学姊彷佛总和她隔着一道墙,她总觉得她和学姊实际上没有表面看起来那麽要好,她却又好喜欢好喜欢学姊,我知道,知道她爱得好卑微好卑微,她像极了张爱玲笔下的尘埃,见到学姊时又开出花来,开出一朵紫色的花。
她说不上自己喜欢学姊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上学姊,她只觉得学姊的每个举手投足都如此吸引她。她看学姊的视角太低了,低到所有缺点都变成优点,所有爱都变成伤害,低到没有了自己。
我看着潸然泪下的她,突然觉得她好陌生,我依稀记得她还没有爱上学姊的样子,我们曾一起做过科展、一起得奖,一起考上同一所高中;我依稀的记得那个活跃鲜明的她,她好久没有露出还没遇见学姊时,那种自信动人的笑了,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小紫,像是小说里面都会出现那种相反人格的小紫,很心疼,却不知道该说什麽。我想,学姊不会喜欢这样的她的,这样把自己的光都映到学姊身上的她,但我不敢说。
窗外吹来一道热风,我想那是夏至将来的第一个预兆吧。
日子来到了社团评监前一个晚上,小紫和学姊会一同待在社办里是可想而知的。只是这天她们却没有待很晚,学姊说最近头发长长了,想提早回去修短一点。学姊家里是开家庭理发厅的,一般人如果剪了颗男生头,那定是要常常花钱去给人家修才能维持发型,但学姊剪男生头的好处就在这里了,既可以省下每个月剪头发的钱,又可以随时想修就修。很难想像平时总是保持着完美形象的学姊在家像个少女般,自己修头发的样子。对学姊的一切充满好奇的小紫,吵嚷着说想要跟她回家,学姊当然是不肯的,小紫只好使出浑身说服人的功力,拽着学姊吵了半天,她总算是答应了。不过前提是小紫必须再帮她多生出一份新的社团评监报告。
学姊其实总是纵着小紫,她是喜欢小紫这个朋友的。对,仅只朋友而已,她何尝不知道小紫的心意,只是深怕讲明白拒绝了之後会失去一个好朋友罢了。很好的朋友。
这家家庭理发厅很没有”家庭”和”理发厅”的感觉,从来没有人来过学姊的家里,学姊也从不在学校为自己家里招揽客人、宣传生意,小紫不知道学姊带自己来到家里面代表着什麽,她的理性知道这种不喜欢却又一直给予自己机会的学姊很糟糕,而这份理性却敌不过对学姊的爱意,反而会想更靠近学姊,毕竟她爱得太低了。
一进到店里,左侧只有两个座位,右边是一排自助式的吹风机,店面的灯光很昏暗,没有什麽装潢和布置,也没有收音机或电视,柜台里意外的没有出现学姊的爸爸或妈妈在招呼客人的样子,感觉起来是一家一个月不会剪超过十颗头的理发厅。
「妈!」学姊似乎不是很在乎小紫对这间理发厅的疑问。
屋内没有回应。
「砰!」突然一声巨响从里面传来。
「干!你呒钱搁伫遐靠夭!」是一个男人骂粗话的声音。
「你归工咁哪会晓打某讨钱,你还有啥路用啦!」女人被打了之後也不甘示弱。
「恁背就是某本事啦,没本事到生出一个查某囝,去跟人搞那个什麽同性恋!」话说完,学姊的两行眼泪默默滴下,也再听不到任何争吵的声音。空气陷入一片静默。
就这样不知道僵持了大概多久,小紫甚至连屋内争吵的男人和女人都没有看见。学姊跑走了。
那是一个不欢而散的夜晚,小紫并没有追上去,学姊也没有剪到头发。那个当下,小紫既悲伤,也欣喜。她难过在学校里总是光鲜亮丽的学姊,竟然是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她却又为了同性恋三个字而狂喜。如果学姊也喜欢女生,那她是不是就有希望了……?但是学姊,会喜欢她这种女生吗?平凡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有点像温室里的花朵的女生。
隔天一早的社团评监会场,学姊如常的早到,小紫也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小紫总觉得今天的学姊看起来很尴尬,也不太爱跟她说话,不太爱接触她的眼神。在社团发表时间时,学姊的一举一动在小紫眼里看起来特别脆弱,她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是颗遥远的大树,甚至是神木,现在的学姊反而好像小草,好脆弱,好想好好呵护。小紫不想再当尘埃了,她想当一棵树,不用像学姊从前的树那般灿烂,只需要默默的为她遮风挡雨就好。
这个忙碌的早晨过得特别快,一个上午就结束了社团评监,小紫其实不那麽希望这场评监结束的那麽快,她并不是很投入在评监过程里,她只是想着这之後要如何再与学姊有连结,学姊会不会因为昨天的事就不理她了。
下午,这是一个难得的下午,难得小紫有空陪我吃饭的下午。社团评监後学姊就真的没有再找她一起吃和自习了。小紫把这段时间发生所有事情告诉我,我倒是觉得学姊不来找小紫不是因为社团评监的结束,而是昨晚发生的事。
这下小紫又荡到谷底了,她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终於离学姊近一点,却又马上被推远。
「你陪我去学姊家一趟好不好?」
「什麽?」
「我想要跟学姊把话说清楚。」
「……?」
「我也想好好关心一下学姊的家庭嘛--」
「嗯。」基於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对学姊的好奇还是小紫的担心,我答应了。
隔天放学,我们像徵信社,又像小偷,跟着学姊到了她家。正当我们还站在门边,犹豫着是否敲门或是让学姊发现我们时,那件烙印在我的灵魂里的事发生了……。
「啊!!!」我无法分辨这是我的,或是小紫的尖叫声。
鲜红的血。瞪大的双眼。凹陷的车顶。凌乱的衣服。眼角还残留着学姊的泪痕。
学姊跳楼了。
就落在我和小紫面前。
原来,就在我和小紫互相推脱着谁要踏出那一步时,学姊正被推进一个好大好深的洞里,洞里充满了龌龊的液体、肮脏的血液、粗糙的麻绳,紧紧将学姊围绕,没有缝隙,并且无法逃脱。
学姊的父亲进入了学姊。
那天学姊一进家门,父亲红着脸,手持酒瓶,全身散发着刺鼻的酒味,嘴里喃喃有词的吐出许多将学姊刺得遍体鳞伤的利刃。
「我到底生的是毋是一个查某啊?!」他缓缓逼近学姊。
「啊你毋就出喙啊!」学姊仍然不语。
「喔….恁背就毋信你毋是查某啦!」他暴力的扯下学姊的制服裤,将学姊推倒在华丽的紫色床单上,反覆吞噬着他认为”女人”身上最华丽的地方。
为了证明学姊是”女人”,他用最物理、最自然、环保的方式,想要证明他生出的是一个”正常的””女儿”,不是男人婆、不是人妖、也不是同性恋。
那是一个正从女孩要迈入女人的夏天,学姊开始发现自己和其他女人有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随着她总是只穿着制服裤、开始把头发剃短、总是对男生爱理不理,变成了很大点的不同,大到她的父母也察觉了。在传统家庭长大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开始酗酒、家暴,怪是妈妈基因的问题,怪是妈妈生产时的问题,怪是学姊头脑的问题,怪是学姊不会遗传的问题,怪罪整个世界为什麽让女儿得了这种病,像男人的病,同性恋的病。
围观的人们。救护车。担架。氧气瓶。护士。警察。封锁线……。我和小紫全身颤抖着看着这一幕,我想我们都在後悔着没有及早踏出那一步,或许我们就差一步,就可以阻止这样的画面;或许我们就差一步,就可以将学姊拉出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後来,我和小紫坐上救护车,我们相拥而泣,我泣学姊的遭遇、气自己的懦弱。小紫泣自己与学姊生而为同性恋,泣与学姊的这些日子。
你问我最後学姊怎麽了吗?学姊的心跳并没有因此停止,但人生却从此停留在17岁的青春了。
我站在病房外面,看着小紫看着学姊的样子,我又看她头上那朵紫色的花了,不同的是,这次的花正逐渐凋零。
护理师交给了我一个袋子,里面是学姊坠楼时身穿的衣物,有不再洁白的白制服,还有那件充满罪孽和伤痛的制服裤。
「请问她有机会好起来吗?」
「也不是没有看过苏醒的植物人,但只能说机率很低吧,大部分的患者一躺就是一辈子了。」
从病房的窗外吹来一阵冷风,那是夏去秋来的第一道风,是送走17岁夏天的一道风,也是吹落小紫头上那朵紫色的花的一道风。
後来,我陪小紫经历了很多个夏去秋来,升上高二後,她接任了学姊原本的干部职位,做着学姊曾经做过的工作,在学姊坐过的位子,用学姊用过的紫色水杯,桌上摆着当年那本《紫色的我们》。
在这件烙印在我的灵魂里的事情发生後的第五个夏天,我们到了学姊的病房里,这次没有泪水和颤抖,没有罪恶与懊悔。
「我们下辈子,一起当个”女人”好不好?」小紫说着,边替学姊换上一件像极了女人的碎花裙。
这次,小紫的头上没有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