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娘娘醒了!」
仲夏乌日亮得窗外的蔓藤翠绿衔光,宛若叶片上都长了一长剔透晶柱。旋即晶光折射直射都洒进敞开的窗扉,透亮得连空中浮悬的尘粒都像昨夜不小心掉落的星屑在挣扎。
李綪一时间还恍惚着。眼眸惺忪被洒上床铺的光扎了刺眼,她却不晓得自己是被吓醒的,还是真的只是阳光太刺眼而起来。
她还是,对那天的事情不能忘怀。
为什麽谧妃姊姊会突然这麽做?至今她仍然想不透。
如果是为了保全她……有必要牵扯上叶亨吗?再者她的家世使然,叶涛势必也不会罚得赐死於她,降封号、禁闭,至多就是打落冷宫变成後宫的装饰品,而且她也不是什麽娇生惯养的闺女,她自信可以应付。
但是谧妃姊姊一走出来顶罪,就不只如此了,她曾任女官不可能不知道,一个身世单薄的后妃立身及其不易,往往也在利益权衡之下牺牲,连叶亨也会跟着牺牲。
谧妃姊姊到底知道吗?
「娘娘!您终於醒了!」
李綪往声源一探,就见到小顺站在床边喜极而泣,泪水不用钱似的从眼眶落下,急切倾过上身,问她:「娘娘您还有哪里疼吗?」
「龙御医慢走。」施品送走了切诊的御医後,飞快阖上门,快步走到她的床畔。「娘娘,感觉如何?」
「什麽感觉?」李綪撑手想起身,却被施品和小顺合力压了回去,她奇怪看了她们两个。「你们做什麽?」
「娘娘!要多休息!」小顺被看了一眼,整颗心紧张得都提到了喉头,一股脑的将自己刚刚听的叮嘱说出来:「御医吩咐过娘娘这几日要多休息多睡,少走动!等到他说可行,才能多走动!」
「……少走动?」李綪说得极慢,声音平板,是风雨之前的静谧。
「是、是!」小顺应得又想哭了。之前哭的是娘娘终於醒了,太开心了;现在是哭娘娘要瞪她了,她害怕。
「娘娘忘记昨晚的事情了吗?」施品不慌不忙接过小顺的话头,见李綪瞪向自己,确定她是没有忘,心平静和地说:「昨晚娘娘激动了,撼动到胎气。所幸娘娘身体一向强健,胎儿也争气,没有意外地稳定下来了,只是这几天可能还会出点血渍。所以为了稳定,龙御医建议娘娘这几日多休息,少动武,少走动。」
「没流掉?」
李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施品一顿,回想昨晚的种种,还有叶涛离开前脸色的阴郁和忧虑,她稍稍评估了现在叶涛跟李綪的关系,才缓缓道:「是。不过皇上很紧张,在娘娘床边守到卯时才回去。想来没一会是要上朝了。」
「哼,自作自受。」李綪毫不领情冷哼。
一旁的小顺明白李綪怕热,赶紧取来扇子,站在床边替她搧风,听见她冷哼加上今早见到的情形,不禁想起自己耳闻的风声,遂兴冲冲地提道:
「娘娘,您这样好像跟皇上感情很好。外头的宫人都说您跟皇上像话本里小伴侣在斗气,但皇上还是宠爱你的。」
李綪一脸像是吃到屎一样,「呸!说什麽?晦气!」
「娘娘请息怒,是小顺多嘴了!」小顺一个哆嗦,自己一时得意,就忘记自己的主相当排斥皇上,就把外头宫人与侍卫茶余之後的话题说给当事人听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小顺,你往後可别被外头那些情情爱爱的传言唬弄了,想听浪漫故事去找话本看,这座後宫没有那麽多感人的。」李綪别手让小顺起来,眉目压下一缕阴影似的狠意,不禁冷哼:
「後宫的情爱都是表象,窦梦莲她们爱叶涛爱得不得了,可是又从叶涛身上得到什麽,关爱?而且关爱又有什麽用,你瞧汾香被杀不就是个例子?她死前,叶涛宠不宠她?」
「宠。小顺还以为汾香就是个小贵人之类的……就差受封而已。」小顺说起来还是恨。她自己也没少被汾香找碴过,自己虽然咬咬牙撑过就算了,真撇不掉的还多亏问篪姊姊跟施品姑姑照应。
「还好她被皇上处死了!在盛香殿老是顶撞娘娘,作威作福的,罪有应得!」
「没错,她就死了。这种人的下场至少一半是死在自己的得意。」李綪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地续道:「所以你别以为我能受宠多久,光是昨晚的事叶涛下个忤逆之罪,也足够我掉脑袋了。」
「娘娘,小顺知道了。」小顺懊恼,同样对着施品施礼:「姑姑对不起,小顺一时得意忘了姑姑的教诲。」
「没事。」施品轻拍她的肩一下,「明白你走动外头,其他宫的宫人因为娘娘受宠都敬你几分,你替娘娘开心,做事容易许多一时得意也是正常的。」
小顺感动涕零,觉得自己跟在施品姑姑身边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实在是没长进,这样要怎麽帮娘娘做事?
「方才娘娘说的,是让你端正心态,有宠就有失宠的时候,到时候人人喊打的情形也是有,连你我也都会受气。只要平常心,就不会跌得太深爬不起来。」施品说着,余光瞥见床角默默移动的影子,便扯过小顺,两个人变人墙挡在床榻边,然後恭恭敬敬地行礼:
「娘娘,请您不要趁施品跟小顺说话的时候悄悄溜下床,眼下请将脚收回床上,多多休息。」
「啧。」发现施品和小顺没有打算让开的意思,李綪声东击西失败後,索然无趣又躺回床上,无聊得要死。
「龙御医说的是几日?我现在躺着就浑身不舒服。」她本来就闲不住,寻常都是自己练枪刀训练体能,现在眼见是都不能了。
「三日至七日。娘娘多休息吧,为了身体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好。」施品答道,不动声色扯扯小顺的袖子让她回神。
还震惊於自己似乎被李綪利用的事实,小顺呆滞得嘴巴微张,但是手上搧风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李綪抿了唇,眼见施品还想说什麽,她抢先开口:「行了,你别再拿阿亨威胁我了,他现在没空管也不知道。」
「……二皇子确实不知道,不过来了信。」施品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信,交给了李綪。「稍早小将军交给施品的。」
李綪接过,指尖抚过信纸,是横幅摺三,竖向摺一,并没有其他的外封,隐约能从背面看到端正秀气的墨迹。
不过,她并不着急启开,「老五这次没再自己翻墙进来吧?」
「不。小将军这次是在天官门等的,替三将军来递摺子,在入逸华殿之後。毕竟日子到了,老将军也担心娘娘您。」施品也想到当时的情况,会心一笑。
「看来上次被阿爹打爆屁眼子,还下不了床的事情让他长了性子。」李綪对唯一的弟弟的遭遇并不同情。
老是想跟她比翻墙翻屋顶的,明京坊墙是可以随便翻找刺激,但是宫墙是可以让他一个男人随便翻的吗?
分秒掉脑袋。
李綪垂首打开信,开头是中规中矩写了问候。她一边看着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一边分神问:「你没跟他说昨晚的事情吧?」
「没有大碍的事情,施品便没说。只说娘娘有孕了。」见李綪满意点头,施品又说:「不过小将军这次还托了话给娘娘。」
「要约去茅坑砍几只苍蝇的话,就叫他吃屎。」李綪很快看完,又不死心重头看了一次,发现里面真的除了问候她吃饱注意风凉要穿衣服之外,对自己近况的描述只有她兄弟对他很好,其余一切安好。
安好?李綪此时深深怀疑这两个字还代表什麽。
没有详情的安好,总是一种欲盖弥彰。
李綪的指尖挤压着指腹,眼睛盯着落款的日期时间——重五,丑正——脑子想着要怎麽让这个出宫的少年给自己更多的讯息。
这麽早……应当又是睡不着了是不是?
「不,是攸关二皇子的事情。」
李綪很快抬头,紧紧盯着施品。「阿亨怎麽了?」
施品清了喉头,将李小将军暴跳如雷的质问转换成婉转的问句:「他说二皇子很快就从矛厕出来了。问您是不是有偷偷教二皇子砍苍蝇。」
李綪的眼神顿时充斥着赤裸的鄙夷,「我又不是阿爹那无聊的老顽固,哪会把人锁在茅坑,只给一把刀在那边砍苍蝇。美其名是练专注力,我看他就是想给曹门的茅坑多栽几颗头,当下马威吧。」
「还问二皇子是不是雏,要不要他带他去扬业坊开开眼界。」
「……他是不是已经带去了?」李綪平声问着,虽说疑问,但是听起来更像是笃定。
「是,小将军昨晚带着二皇子上了扬业坊,并说——」
砰!
门扉冷不防被推开,问篪气喘吁吁地左右张望,汗水都来不及擦,一见到她们的位置就快步冲到李綪床前,布满旧疤的颜面因为惊慌而更加扭曲骇然。
「娘、娘娘……大事不好了!荷镜……宫那边!」
李綪眸光骤冷,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问篪,「小顺,去给问篪倒杯茶。问篪你先缓缓气,缓过了再说。」
问篪咬唇摇首婉拒,深呼吸短暂压抑喘气後,直道:
「艾嫔……艾嫔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