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去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夹带着浓厚的担忧,艾嫔的身姿不由一顿,回首便见夏嫔一脸忧色,拖着红蓝间色裙摆以及舛花青印花长帔,朝着自己缓步靠来,行步间仍保持她闺秀养成的秀气优雅,以防被席间的其她人察觉任何的蛛丝马迹。
在後宫里,藏不住心绪的都会兵败如山倒。
譬如她。
揪着掌边的轻纱窄袖口,艾嫔不知为何感到狼狈,撇下头低道:「是,我得去。」
见状,夏嫔的双颊立即涨起微恼的薄红,扯住她的手,「你适才难道没瞧见陛下赐死御前宫女吗?」话方落,她忐忑瞄了周围的动静,反覆确认没有异状,才僵硬收回抓住艾嫔的手。「红妃眼下是陛下的心头肉,又日日喝着助孕汤,无论你怎麽做,陛下也无动於衷的!纵使真的要罚,也只是罚个禁足了事,而你什麽好处都没有。」
「……」
见她低头不语,夏嫔心急如焚,偷偷觑了丝竹缭绕不绝的席间几眼,压声低喊:「贵妃娘娘这是要逼你去死,你还急着要去送死?」
艾嫔深蹙眉宇,郁然盘旋容颜上,连带额前的花钿都黯淡上几分。「我明白。」
「艾暧,你大可不必这样做,让我帮你,至少贵妃娘娘那头她不会知道的。」见艾嫔回望着自己,夏嫔不由心慌,下意识半敛眼帘避开她的眼神。「我……我想帮你,上回……我没能及时帮你解围,我实在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语情。我不怨你。」艾嫔摇首,眸光掠过夏嫔,眺望着船外比起楚州还要璀璨的景色,她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从那天开始就越来越沉重,愈来愈鲜明,每日每夜如浪卷将淤泥冲刷上在胸口。她佯装无事,安稳地待在她所选择的圈内,努力说服自己後宫的选择就是这般残酷,她是身不由己的。
只是,当她午夜未眠的时候,那些沉甸甸黝黑的沙泥又偷偷地从胸口流泄出来,带着同流合污的罪恶,涌现而出的谴责逼迫她,当她心慌意乱想要伸手抹掉时……
她发现,已经铲不动了。
经历日复一日的堆积,她已经擦不掉胸口上的淤泥积沙,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逐渐压迫自己的胸口,一层又一层的,积累厚重,然後将胸口内的心脏压成肉泥。
「红妃剽悍又伶牙俐齿的,贵妃娘娘善妒强势,两边都不是可以得罪的人,你要帮我,实在太过困难了……」艾嫔越说,声嗓越是缥缈虚幻,任由池面拂来的风吹皱,然後卷入金明池的深渊里。
「更何况我不做……贵妃娘娘会杀我,红妃也不会就此放过我,横竖我都是死。」
「当初的事情是贵妃娘娘拿你当枪使的,你是被迫的,有什麽选择?」夏嫔正色劝道:「听我说,你将当初的事情跟红妃说,先保下自己,我自有办法让你搬出荷镜宫的。」
「语情你明知不可能的。贵妃是什麽人?她的父亲是太子傅,随便动动手指,就可以令永明县……陪葬,而後宫就这般大,只要我还在後宫的一天,我将永远被贵妃要胁、掌控。」艾嫔颤巍巍地举起双手,纤纤十指如葱白,未染阳春水,在她眼底却依然沾满了刺目的血红。
有她自己的,有她那未出世的孩子的……
还有谧妃的。
「迎明县还有我啊。艾暧,你我本不相识,但是只要我还在,永明县就还在的。」夏嫔绕到她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搭上艾嫔与自己差不多薄弱的双肩,好言继续说:「前朝势力多诡,纵然贵妃真的有能力毁掉一座楚州小小的县城,但是她身後牵动太多,只要她背後的势力出手毁了永明县,陛下不会袖手旁观的,更何况眼下还有姬相,太子傅不会轻举妄动的。」
「是吗?那就好。只是……语情,你并不知道红妃,红妃她对我……不可能心软的。」她徐徐吐出一口累积许久的郁气,凄苦在唇角绽开,「在那时候,我转头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我……」
耳畔,艾嫔似乎又听见雨打璃瓦的无情冲刷声不绝於耳,不时的雷吼闷然劈进滂沱之中,大肆欢庆着她步步踏进了後宫的污沼。
谧妃跪瘫在地,神色木然却极为惨淡,海松绿提花大袖衣在烛火辉映下让她像极被天地遗弃的一缕幽魂,被拖宫人牵扯起来的疼痛似乎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迳自低看红妃揪着自己宽袖的手,轻轻蠕动了白唇,一抹凄楚延开。
衣料抽滑过掌心,窸窣的,一下子被雷雨击得零碎。
红妃跪矗於地宛若没有听见後续的宣告,垂着脑袋呆滞望着膝前的舖木地板。
「娘娘,当心……」正当她被宫女搀扶而起时,红妃猛地回首瞪着她。
红妃发丝凌乱,交襟衣衫因拉扯而皱乱,明明狼狈得像只落水狗,她勾扬的眼眸却一片通亮,彷佛烧燃炽烈的火焰,是夜里最鲜明的颜色;又恍若被割下一块皮毛的大虎,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夜里幽绿的虎眼不见惧意,唯有专注,随着虎掌一步又一步的,无声逼近。
一旦被盯上,就再也逃脱不了。
她的喉不由自主地颤抖,有哽咽,有苦涩,也有悔不当初的黯然,艰涩地吐出这一份始终甩脱不开的恐惧。
「我将会为我的选择付出代价的。」
说罢,艾嫔深吸口气,似乎这样就能短暂忘却身上背负的枷锁,遗忘那一夜的种种,然後继续向红妃走去的廊道走去,继续走向无人知晓,无书记载的深渊。
夏嫔娇躯一僵,眼眶冷不防发酸。
她懂得艾嫔在说什麽。後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一念之差就几乎可以决定了一个无身家撑腰的女子往後的命运,不管想要什麽,盼望着什麽,一旦作出选择,就不能再回头。
有悔,也不能反。
「……我有什麽可以帮你吗?」夏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开口问,问得很轻却无悔。
艾嫔回首,感激一笑。
「不要插手,也不要把自己陷进来了。」
陷在里面的只她一人就好,千万不要再进来了!
死的也只要她一个人就好!
没有预料之中的冰冷,只有不同撞击水面的拉扯集中在右臂上。艾嫔茫然又震惊地仰望着上方,阳光洒落,却照不清紧捉着自己手臂的人此时脸上究竟是什麽神情。
她一时不知道是因为对方藏在背阳深阴之中使然,还是因为她自己视线模糊看不清,仅能颤颤掀动唇瓣,吐出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愚蠢的话: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救我?」
她可以伸手搥打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也可以挣扎摆脱这一枝悬空的救命稻草,可是,目光一触及如鹰爪攫住自身的纤手,她迟疑了。
那毕露的青筋爬满了手背,迸发的手筋泛白又突兀,还有自肌肤传递而来的温暖手温,无一不将她深埋的内心一把刨出温热的鲜血。
原来,她还是不想死。
她还是不想死在这座牢笼里!
「不救你,难道要我背着谋杀嫔妃的罪嫌?想都别想!」李綪的嗤哼多了几分施力的咬牙切齿。
「为什麽……」
「为什麽?艾暧,你最好别给我动歪脑筋,你只要松手下去,我就抓夏嫔丢下去跟你一起作伴!反正都是谋杀妃嫔之罪,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李綪说到最後,近乎是用喊的,充斥着渗寒的怒意。
艾嫔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任由李綪嘶声奋力拉起她,然後一把将她摔上甲板!
「告诉我,艾嫔。」
艾嫔忍痛撑起身子,勉强看向已经走到她身侧的李綪。
在纷沓而来的奔跑与装甲相击的声响交错逐渐逼近,李綪微喘,举手抽下发间的步摇,用尖头斜抵着自己的脖子,用力得近乎扎进了皮肉,渗出一点如同她名号的色泽。
不对,寻常发簪金钗怎可能伤人?难道李綪早就……
艾嫔心底猛地一凉,连忙低喊:「住手!」
「现在知道紧张了?」李綪蹲下身低睨着她,重新插回步摇,「只要你告诉我那天你所知道的事情,说不定等下什麽事也没有。」
艾嫔抵着甲板的手发抖着。
「要是你一心求死,我不会再救你,但是我也不会让你死得好看的。」
李綪说着,拔下她云髻上的一支银簪,然後奋力扔进了淼渺的金明池里。
连同她的心一块沉入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