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6-1

「堂鼓,堂鼓。鼓怒鸣通千古。群龙斗为争旗。君笑重午忆谁?谁忆,谁忆!笑楚咎由其厄!」

筝琴鼓箫错落有致,歌伶於平鼓状的水榭高台上走步吟唱。亭榭轻纱随薰风摆荡,令歌伶若隐若现,既是如繁华坊乐师谱出的激昂击节中,多了几缕琴筝流水似的浪漫轻盈,又不会夺了船舫上燕灰袍少年舞剑的风采,如同箫声空幽隐晦,更烘托出少年的利锐气概。

随着鼓声重击一下,少年猛地扭身,手中的剑雷霆般向地重劈!

乐声渐息,坐於上座的叶涛搁下酒盏,唇角展露了满意的弧度,「好!叶瑞你这剑使得气拔有力,挥动间不管是力量或流畅度都十足行云流水。你这是为了重午练多久了?」

额上的汗水滑过少年的眉间,他不以为意,遂之收剑作揖,「回父皇,儿臣练的此套剑并非纯粹的剑舞,而是儿臣在寻常练剑时,先生都要儿臣先使这套剑法来作习课前的暖身,久而久之便娴熟自如。在重午宴席上,此套剑法虽然称不上是别出心裁之作,但也是儿臣唯一能完美至臻呈给父皇的。」

「不错。你既能不荒废课业,又能取此作为重午余兴,为父甚感欣慰的是──你知道什麽是正事,也懂得灵活变通。」叶涛用下颚朝着自己四儿子点了点,唇畔带笑:「是该带点奖赏给你……赵硕,羽林军的选拔是不是开始了?」

位於叶涛右後方,身穿轻甲配刀的羽林军中郎将颔首:「回禀陛下,羽林军的选拔已经开始半个月了。」

「太子十四时开始摄政学习,叶亨上个月进了曹门……」叶涛戴着玉指板的拇指轻轻摩娑食指的指节,眸光定定望着少年。「叶瑞,你也十四了,朕左思右想,不如……让你去羽林军选拔,如何?」

得到叶涛的称赞与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叶瑞的眼眉不住浮现喜悦之色,但是身姿仪态仍拘束挺立,规矩施仪:「多谢父皇!儿臣定不负父皇的心意!」

「赵硕,你可别因为叶瑞是朕的儿子就降低了选拔会的标准。」叶涛举起龙首酒觞,朝羽林军统领一敬。「羽林军是不接受滥竽充数的无用之人。」

「遵旨!羽林军绝不会让您失望的,陛下。」中郎将双手立即持起容和递来的酒觞,必恭必敬地回礼,一饮而尽。

「叶瑞,今日就好好准备,明日卯初就去北衙报到,身为皇子你得以身作则,只要有何不妥或仗势跋扈之处,明白吗。」说话间,叶涛手持酒觞朝下处的空席比去,让自己的四子坐回位置。

坐於阶下首席的窦贵妃与有荣焉,喜上眉梢的,对儿子的表现满意得不在话下,同时她也耀武扬威似的斜睨了旁席的柔妃。

只见柔妃小口吃着文思豆腐,桃花唇妆含笑间衬出她的婉约秀美,好似没有感受到贵妃的视线,专注於自己的吃食上,比起冰霜孤梅般的思妃更与世无争。

窦贵妃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一飘,飘向在场另外一名白衣少年,与柔妃如出一辙的俊秀脸庞也不见叶瑞得到了赞赏有分毫的变化。

「装模作样。」她轻啐了口,不屑都融在她递入口中的一匙冰糖楚莲里,喜色也在瞬间敛去。

嫔妃之间的斗角在帝王欣喜赏赐之时,渺小得微不足道,何况是自东宫就有的矛盾。

位於帝王身侧座位的皇后显然也没有过多关注於这无趣的较劲,反而注意到了叶瑞依然矗立於堂上,又见叶涛已经低首吃起一块炖鲍,遂之开口:「叶瑞别这般拘谨,有话想说就直接开口,无妨的。」

叶瑞应诺一声,便扬声道:「儿臣有一事请求父皇。」

叶涛咀嚼下口中的吃食,取过皇后递来的帕子擦了嘴後,抬眼望向似乎有些紧张的叶瑞,顿生兴趣:「哦?你想求什麽?说来听听。」

「儿臣听闻红妃娘娘曾近身杀死一头虎,当下保全了父皇母后、母妃还有众位娘娘的安危。」

「确有此事。」

「此果敢勇猛之事连先生都赞不绝口,称能独杀一只成年老虎的,即便是营边将士也少有。那时起,儿臣时刻以此为目标。」叶瑞深知叶涛的兴致被他的话顺利挑起了,他余光瞄上红妃,只见她话置若罔闻吃着荷花酥,少年压下被无视的恼怒,继续说:

「故趁此重五佳节,儿臣斗胆请父皇允儿臣与红妃娘娘过招!」

蓦然,几声瓷器嗑碰的清脆几乎跟在叶瑞的话尾乍响。

「叶瑞,你晓得你在说什麽吗?」窦贵妃浑然未觉匙子弹出了食席,瞪眼开口斥道:「佳节团聚,岂是让你来胡闹的!」

「儿臣知道此请求,对於红妃娘娘过於莽撞无礼。」叶瑞不顾亲生母妃的斥责,解释之余单膝跪出嗑碰声响,他暗暗捏紧了微湿的掌心,低头恳求:「在这次千岁一时的机会,儿臣实在不想放过,还请父皇见谅!」

「我听着四皇子说得甚是有理。」柔妃优雅放下匙羹,起身对着帝王皇后福身,眸光亲和,温声出言:「宫中除了羽林军与陛下特御的使臣佩刀之外,并不能大动干戈的;再者,红妃妹妹居於後宫,四皇子自然是鲜少碰上,纵使见到面也不得擅自邀约比试,既於礼不符,也不合乎规矩。能够比上一试的,唯有轻松庆祝的佳节,这些请求反而是促进上下辈关系的敬和与融洽。」

「这里不比猎场,距离实在太近,刀剑无眼,要是伤到陛下怎麽着?」窦贵妃眉宇挑得高高的,「柔妃你只光顾着感情,有些规矩是不能妄动的!」

「贵妃姊姊别生气,我只是说上一说四皇子出发点并无不妥罢了。」

「妥与不妥不需要你来插嘴!」

叶涛不着痕迹瞥了窦贵妃一眼,见她一脸又惊又怒的,看是不知自己儿子怎麽会提出这等请求。他十指交错置於腹前,低凝着依然垂着脑袋的少年。

少年意气,叶涛是明白的,自那事传出後,其实他也从赵硕口中听到许多羽林军,乃至於神龙军里都不乏想雪耻,或与红妃比试一回的传闻屡屡出现。

这背後到底也不过是羽林、神龙与曹门之间的竞争,更多的是猜测曹门营是否每个人都要打只老虎才结训的饭後谈笑。

叶涛瞟了置身事外的李綪一眼,她从进场开始就如同参加以往的席宴一样板着一张俏脸,场内欢庆,彷佛这起插曲压根不因自己而起。

「叶瑞,你这请求朕可不能为你做主。」

此话一出,叶瑞猛地抬首,「父皇,儿臣──」见叶涛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立即止声,一吐息间调整好思绪,再次垂下脑袋,额头紧紧抵於抱拳的双手,平静询问:「儿臣愚昧,还请父皇开释。」

「可行与否并不在朕。你得自己问问红妃愿不愿意才是。」

「妾可不要。」

叶涛的话才方落,李綪不冷不热的拒绝,简直如陌刀一刀乾净俐落劈砍掉少年对武艺的想望,惹得少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李綪懒懒撑手托着香腮,百般无聊地瞥开眼,睐着自己高盘上红艳沁凉的瓜果,平板着声嗓道:「如果妾答应了,那麽赵中郎将也会跟着邀战,妾这宴席是吃舒心快乐的,可不是供人娱乐的。」

被点名的赵中郎将噎了下,一下子变成全场的焦点,他不自在地咳声後,冷不防接收到叶涛瞥来的询问目光,忙声解释:「不,下官不会!」

李綪当下翻了大白眼,直言戳破欲盖弥彰的苍白解释:「中郎将说不会就不会?那上次妾听闻中郎将在宫中遇曹门大将军邀他上北衙练武场比划比划,按曹门大将军的说法是『技痒』,比的可久了……约莫有两个时辰?」

「咳、咳咳!」中郎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李綪斜睨咳得满脸通红的中郎将,哼笑:「当然,中郎将只要保证不技痒,陛下又想看妾的花拳绣腿的话,妾是可以考虑考虑跟四皇子切磋一场。」

不知道是李綪太过直接,还是目光太嘲弄了,中郎将威武高大的身影顿时缩了一下,尴尬地犹疑开目光,清了咽喉正色保证:「下官不会的!」

李綪眸光一转,巧笑望向叶涛。

「那麽陛下呢?您可是知道妾不太会拿捏轻重的。」

叶瑞深怕叶涛拒绝,赶紧开口:「父皇!儿臣愿意承担!」

「住口!叶瑞你快回去坐好!」窦贵妃惊怒站起,紧张得话尾的声音都岔了。

她跟李綪交手几回,虽只是嘴皮上,但是她明白李綪根本不是不太会拿捏轻重,而是根本不想拿捏!

「没事的,贵妃你先坐好。朕相信红妃不会做出伤害皇子的事情的。」

「……陛下?」叶涛突来的安慰并没有抚平她的紧张,尤其见到李綪毫不遮掩的冷笑,窦贵妃几度攥紧拳头,一松一捏的。

「坐下吧,可别站累了。」叶涛凝着窦贵妃焦急欲泣的模样,温柔轻哄着:「孩子长大了,他做事自有自己的考量,如若你不放手让他试试,他明日上北衙这事,你该怎麽办?」

「妾……」窦贵妃凝噎,总不能对着叶涛说李綪会在切磋的时候利用叶瑞挟怨报复。几番纠结後,她轻啮着下唇才忿忿坐回位置,还不忘瞪向李綪,彷佛她只要伤害到叶瑞,她与她至死方休。

李綪见状,呵呵两声。

此时,金皇后微微凑身向的结发夫君,轻声说道:「叶瑞舞的剑着实刚猛,搭上词曲犹似登高更上一层楼,饶是妾为妇人也是一腔热意慷慨不已,倘若红妃与叶瑞切磋时,再配上这词曲,定是更洒脱激昂了。」

窦贵妃暗暗咬牙,扯肩甩开了贴身宫女的安慰。

「皇后,你性子静身子骨弱,向来不参与这等玩事的。难得你一回兴致,朕也不想灭你一腔的热血,就可惜太子要处理奏章,不能同你看上一看这等好戏。」听出皇后言下之意,叶涛心情甚好。

闻言,金珂唇边的笑意更深,令她始终带点病恹轻倦的眉目多了清亮。「谢陛下体贴妾。『太子』本就是重责大任,辅佐陛下是叶宗的职责与荣幸,纵然看不到这场千载难逢的切磋,只要能为重五增添彩头,想来太子也是欣慰的。」

叶涛瞅向另外一个端坐在席间明显文弱的白衣少年,唇上的笑意多了玩味。

「在南楚的日子里用秦歌讽南楚王不听忠臣谏言,死到临头方知悔恨才要缅怀这个被他们亲手赐死的忠臣。叶佐,你这词谱得不错。」叶涛眸子里掠过一丝冷意。

「谢父皇赞赏。重午由南楚传来我国,流传说是先皇同情南楚公主思故国,故而令五月五为端午,从此我国百姓黎民多了佳节,国泰世平。儿臣寻思,其个中原因怕是不只如此。」

「哦?你倒是意会出什麽了?」叶涛饶富兴趣挑起眉,方才那丝冷意浮光掠影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儿臣以为,先皇除了以慰南楚公主相思的怀柔多情,亦有以此为镜,知兴替,更要时刻以人为镜,知己得失的用意。」叶佐说到此处,余光观察帝王的神情并没有不快,才继续说道:「儿臣才向繁华坊学士与乐师毛遂自荐作此首词,没料想能与四皇兄的剑术相应生辉。」

「朕如让你亲口唱上一唱,你意欲如何?」

叶佐甚感意外抬眸,但一对上叶涛含笑的目光,他断然作揖领命:「能替红妃娘娘与四皇兄之间的切磋锦上添花,是儿臣的荣幸。」

「很好。容和,让人拿无头枪跟木刀过来。」

叶涛大笑招来了大总管,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轻轻地落在俐落起身扯开褙子的李綪身上。

有那麽瞬间,他见到眼前仍是无尽的花白水泡,抬起的手变得瘦幼孱弱,努力张开的五指无力地伸向池岸。

然而,距离只会愈来愈远,远到他无法感知到思绪,仅能见到水面之外有一抹人影跳了进来。

宛如鲛人,衔着剔透流纹水光将他带离深渊。

一如李綪那般俐落,那般的亮丽。

「陛下,就等您了。」

皇后的关切忽近忽远的,如鹰攫住自己的手,猛然撕扯下脑海里帘子似的片段。叶涛不动声色回眸,见到皇后含笑正视着前方,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舫甲上已将左右食席又往两侧挪动,腾出更宽广的空间。

以殷红长毯为中线,左侧站着圆领窄袖燕灰袍的四皇子。他束玉发冠,袍袖迎风微动,单手持着木刀,凝眉肃然,严阵以待。

「红妃娘娘不换劲服好比试?」

右侧则伫立套着雁纹余烬红裙与露肩烟红抹衣的红妃,她丰姿绰约,持着与身长差不多的枪棍,眉目轻懒之余,蕴含近乎张狂的自信。

「简单的小比试,用不着。」

对於这一来一往简单的交锋,五皇子充耳不闻坐在原位,一见叶涛微微颔首,便开口:

「堂鼓,堂鼓──」

近乎同步,一旁的水榭高台大鼓声乍响,红妃的枪棍已然如只黄龙迅雷劈至叶瑞眼前。

鼓怒鸣通千古。

叶瑞大骇,横刀隔挡,不料瞬间枪棍竟偏落,斜挑直撞他刀柄上,顿时震得他手发麻,险些握不住刀。

群龙斗为争旗。

他连忙侧身避开,正欲挥刀劈向红妃之际,枪头率先刺进视野,他一边被迫退步一边奋力弹开她连来数道的猛烈突刺。

太快了!

每当刀枪於空中交会相击,明明只是木制物,他竟能感受到她透过枪棍施压而来的强劲力道。

叶瑞深知只要他再不阻断她的攻势,她的攻势只会像狂风暴雨一样愈来愈猛!

他暗暗咬牙,骤地舍刀矮身,急掠至眼前的枪刺,陡然迸出莫大的撞击声响!

发冠砰然掉落在锦毯的瞬间,他滑步突破红妃的枪围,欺身向她,捏刀便直往她满是破绽的腰腹横砍!

赢了!

君笑重午忆谁?

红妃倏忽一笑,叶瑞不禁一愣,忽地满目红影,掌心居然没有感到从刀缘传递过来的肉声撞击,只听见自己的心一下吭噔沉落。

挥空……

红影稍纵,只见她枪棍斜撑,腾空翻飞,仅仅在一念间,仅仅靠一根枪棍,便自他上方飞掠!

谁忆,谁忆!

余烬般的灰红似乎是全场唯一眩目的颜色。

叶瑞猛一嘶吼,扭身反向撩砍!

笑楚咎由其厄!

「咚。」

叶瑞旋至半身後,动作硬生僵住,曲歌只奏了一节。

一根枪棍直抵着他的眉目。

而他的刀,尚离半身之距。

叶佐不觉停了歌喉,任由击节忽转,呆愣望着,唇缝不注溢出完全不属於调令的句子:「落红终是无情物,不为春泥宁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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