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费尽千辛万苦让席淡月醒来之後,陆仁昕面带微笑,领着李葭吟等人下楼入席。
「姆姆洛烧」今天并不对外营业,深锁的铁卷门切断了里与外的连结,彷佛有着昏黄灯光、散发着陈封回忆气息的用餐空间,就已是整个世界。
第一次进入餐厅时感受到的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木香,来自乾净的餐桌、设计简约的吧台,甚至也出自满载老书的高大书架。李葭吟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用餐区与其说是个迎宾空间,不如说是让人能够全心沉醉的悠然憩所。
「虽然开饭时间没掌握好,但是口味应该都没有问题。」
陆仁昕老练地推着餐车登场,为每一位美人送上最精心调制的餐点。
「哇……」
除了意识还不太清楚的席淡月之外,李葭吟和刘仪洁不约而同地望着热气蒸腾的料理发出惊呼。
气味浓郁的咖哩牛肉,那温吞的黄褐色调,彷佛与周遭木香满盈的环境融为一体,看来柔软又有弹性的牛肉块在咖哩酱汁的香料之间调皮地晃动着,引人食指大动。深绿色的菠菜与一起炒制的舞菇,在轻爽的油香当中夸耀着清爽的甜味,经过巧心炊煮的米饭既不湿黏也不过度乾燥,粒粒饱满的纯白色,有着温柔的热度与朴实的米香。
分明是看似简单的料理款式,那诱人的香气却十分张狂,撩搔着众人的食慾。尽管是多日以来茶不思饭不想的李葭吟,也给眼前的美食逗得差点流出口水。
「因为我知道仪姐不吃辣,所以这咖哩我做得比较温和。葭吟你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席淡月则是喝了不少酒,香料过度刺激也不太好,所以在咖哩当中我适当地加入了水果炖煮,对身体的负担应该会比较小。」陆仁昕温和地介绍着,「虽然时间不算很够用,搬出的是我小时候常吃的家常料理,不过我觉得在这个场合来说,搭配我的过往更合适。」
三个女人不等陆仁昕细说,已纷纷在磁盘当中浇淋了咖哩,迫不及待地品嚐起来。在汤匙与盘体的嗑碰声当中,料理以很快的速度减少着。
望着这样的景象,陆仁昕像是非常宽慰地笑了笑,随即走进房间底的化妆室。
几分钟後,当他再度走回桌边并安静入座之际,除了刘仪洁以外的两个人都不禁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一反平常白净整洁、帅气飒爽的面孔,陆仁昕卸下了化妆,那张肤色枯黄,有着深重黑眼圈的脸庞,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葭吟与席淡月的面前。
就连经常挂着淡然微笑的席淡月,都不免为他真实的模样动容。
「可能会让饭变得比较不好吃,不过既然要谈我的事,这样切入最直接了。」陆仁昕带着似乎非常疲惫的笑容,语气当中带着些漂泊与零丁。
李葭吟虽然震惊,但心里更多的是疼惜。她不由地停下了餐具,伸出手探了探陆仁昕乾涸的脸部皮肤,「不要这麽说……这是为什麽呢,你怎麽会弄成这样?」
陆仁昕轻轻拍了拍李葭吟的手,「边吃边说吧,别浪费了料理口味最棒的刚出炉黄金时段。」
李葭吟点了点头,重新将美食送进嘴里小心地享用。於是,因食物的美味而生的幸福感,时而忧虑的复杂神情,在她的一张小脸不住地切换着。她那有些困扰的可爱模样,逗得陆仁昕憔悴的脸上始终放不下轻柔的笑意。
「有听说过不眠症吗?」陆仁昕一面小口将餐点送进自己嘴里,一面淡淡地说,「那是一种因为脑部损伤,或者因为心理因素所造成的病症。有这种病症的人,将再也无法迎来睡眠。」
「咦?」李葭吟狐疑地望着他,眼神仍炯炯发光的陆仁昕,静静地回应着她的视线。
「我从前坐了牢的事情,你刚刚已经听仪姐说过了。小的时候,我出於一些原因,赌气骇进了政府机关的电脑,窃取了许多资料打算公诸於世,後来也因为这样入了监。但因为我的资讯长才及过人的反射神经,十三岁那年被万塔伊刑警队吸收,做着不挂名的资讯特工。」
「路人虽然讲得这麽轻描淡写,但事实上他智商过人,身体能力也着实不是盖的。我虽然常常拿鞋子丢他,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一次都没真的砸中。」刘仪洁舀乾净盘中的最後一口饭,拿起餐巾抹了抹嘴,挑起一边眉毛怪里怪气地望着陆仁昕。
「你好意思讲,超没气质的好不好,难得你这麽漂亮却这麽粗鲁。」陆仁昕哼地一声,直白地回敬道。
「我就把这句赞美老老实实地接下了!」刘仪洁笑着说。
「这一间店——无菜单料理餐厅『姆姆洛烧』,事实上是我的父亲从祖父那一代接手下来的老店。无论端上什麽菜式都能满足客人的味蕾,连烦恼『今天要吃什麽』都不需要的餐厅,就是我们『姆姆洛烧』。」
「原来,路人你的好手艺是承自父亲与祖父吗?」李葭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
「正是如此,从前父亲也常夸我有天赋。我在小学之前,就经常做父亲的帮厨了,那时母亲忙於她的资讯管理事业,经常很晚回家,但每当回来的时候,总要一面享用我们为她特制的晚餐,一面称赞我的厨艺越来越精进。请你们吃的这道咖哩,是我经常做的其中一道晚餐。曾有那麽一段时光,『姆姆洛烧』是充满了一家欢笑的处所,是我与温柔的父亲、精明干练的母亲三人的家,也是我心中的宝物。」
「那後来呢?路人你的爹娘怎麽会……」
「那一年,国际级的金融海啸来袭了。」陆仁昕的面色变得凝重,嗓音也似乎低沉了些,「母亲的公司营利一落千丈,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誉与客户,都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在这个情况之下,经营不善的母亲渐渐变了一个人,而父亲也放弃餐厅的事务,全心辅助母亲。後来,这个家逐渐变得空荡荡,日复一日,从清晨到深夜,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像是望着无形的家人,陆仁昕眼神空洞地环视着用餐空间,彷佛还能看见一家人在一起调制饮料的欢颜。
「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只想着自己到底能够为爸爸妈妈做些什麽?但过了好些日子,都只能看见父母返家时充满绝望的神情,以及殚精竭虑之後连灵魂都逐渐变得淡薄的身影。那时,我开始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藉由她书架上的工具书自学资讯技术,然後为了证明自己能够成为助力,一再地向母亲提出帮忙的要求——」
说到这里,陆仁昕再度露出了苦笑。
「多次被母亲训斥,叫我别拿这种不切实际的想像烦她。『小孩子能做什麽?』是她每一回对我的斥责,一气之下,我做出了那件蠢事,想要证明我的资讯实力绝对不是小孩子的程度……」
李葭吟望着陆仁昕无奈的笑容,心中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家庭。
有着温柔的母亲,木讷顽固却十分勤恳的父亲,当年也是为了公司的经营,做出了使家庭决裂的决定。陆仁昕的状况虽然有些不同,但为了企业经营,最後让整个家庭分崩离析的结果,却和自己的情形如出一辙。
她总算可以理解,为什麽在看见陆仁昕卸下营业用笑容时,那股漠然的神情会令自己感到无比的亲切。回想起来,那彷佛失去梦想的面容,无非就是自己踏入雷走之前的模样吧。
「後来,仪姐在我待在少年监狱一年之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在万塔伊刑警队做着不挂名的电子刑警,情报撷取、资讯骇取,甚至有时候也参与攻坚的後勤工作,这麽过了三年以後……」
「三年之後的某一天,这小子就『坏了』。」
刘仪洁面色凝重地接口说道。
「十六岁那年,被国家这麽无情利用着的孩子,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了。经过精神监定,那是因为内心的伤口越来越大、又不断参与着压力沉重的特务工作所导致的结果。到头来,我们这些没用的大人只是反覆将小小年纪的孩子送上祭坛,献祭他们的人生,藉以赚取立足於社会的自我价值。」
陆仁昕面容苦楚地望着李葭吟,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基本上,我很感谢仪姐将我从监狱里面领出来,而且自告奋勇做我的监护人。面对一个被指控为意图颠覆国家的『天才少年犯』,她的勇气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无法想像。」
突然之间,刘仪洁注意到身旁传来了深沉而徐缓的宁静呼吸声。转头一看,席淡月不知是否酒意仍在,竟然睡倒在桌上。她那吃得乾乾净净的磁盘边,如同黑雾般浓密的发丝散放一桌,彷佛倾泄的墨色瀑布。
「路人,看来你小子的故事有点无聊喔,淡月竟然就这麽睡着了!」刘仪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顺手抱起了席淡月娇小棉软的身躯,「我把她带上去顾着吧,你跟葭吟慢慢吃啊。」
看着刘仪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陆仁昕望向李葭吟,注意到那双清澈得能够看见灵魂深处的瞳孔里,有着他所不曾见过的虹彩,正熠熠生辉。
他不能揣测、也无力期待这些故事能够得到李葭吟怎样的评价。尽管事情再怎麽不情愿,他仍是个有前科的少年犯、因病无法从事任何正职的打工仔。而女孩是个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在全国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里勇敢前行的年轻科长。
尽管现在她遭遇了些阻碍,想必在调适了心情之後,也能够像从前一样,作为一道过於明亮的光,如太阳一般温暖、热烈、激越。能够将勇气与热度传达到他的胸膛里的这个女孩,会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前行而去吧。
对视良久,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那属於枯陈过往的凝窒,几乎要让陆仁昕感到呼吸困难。
直到女孩轻轻地开了口。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往事,路人。」
陆仁昕望着李葭吟,她那认真的脸庞上,看不出笑意,相反地有着较之从前任何时刻都更为强烈的决心。
「我问你,你两次在我房间陪我度过难关,好像都有睡着吧?」
「嗯,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说也奇怪,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睡着,不眠症彷佛是开玩笑一样……」
「那麽,就在一起吧。」
李葭吟的话语飘荡在木色的空气当中,一时之间,陆仁昕还有点听不太懂。
「什麽……?」
「你还记得吗?我在庶务科吵架,你藉着外送名义进来帮我解围的那一次。我说『我对你一点都不特别』,而你回答我『想成为对我而言十分特别的人』。」
「唔……」陆仁昕蜡黄的脸上,少许染上了绯红色的粉彩,「我记得,那时就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李葭吟笔直地望着陆仁昕的双眼,「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对你而言很特别了,毕竟你在我的身边,才能够睡得着嘛!嘻嘻……」
陆仁昕瞪大了眼睛,望着吃吃笑个不停的李葭吟,像是放弃争辩似地微笑着耸了耸肩。
「真是被你打败了,想不承认都不行。」
「你知道吗?你也已经变成『特别的人』了。」止住了笑意,李葭吟微微撇开了视线,红着脸嘟哝道,「首先,我也不知不觉间,觉得你是可以睡在我身边的人了……虽然不知道为什麽每次我们处在同一个空间里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的激动……」
说到这里,轮到李葭吟低着头沈吟着,而陆仁昕则满怀着笑意望向羞怯万分的女孩。
「所以说……就是……那个……我想我这大概,可能,就是喜……喜……」李葭吟感受着脸颊上逐渐变得火烫,隔着一张桌子望过来的视线,扎得她的脸颊生疼。
「我也喜欢你。」陆仁昕微笑着说,一举击溃了女孩胸膛里闷堵的空气。
「啊~你这样很狡猾啦!呜!」
说时迟那时快,陆仁昕越过木桌,轻轻地将李葭吟抱了个满怀。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