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有两面深色木书墙，最上面两层是些整形外科相关原文参考书，中间几层是各种医学相关中文书，尤其是精神心理相关，毕竟整形的理由百百种，若说相由心生，那来到诊所的患者先该诊断的其实是心。
其余还有一些论说外貌和性别认知的绘本、小说、电影等收藏。
这间书房规模是比倪克家的好一些，我还放了张宽大的深色木桌和董事长般的办公椅，我作为医学研究者，需要很多文献参考结合经验才能降低失败风险，所以耗费在这张书桌的时光也不少。
倪克窝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一本书。
一本不曾在市面上发行的书……
我把小菜端到吧台上放着，进房看他在干嘛，没想到他在翻看我的笔记本，伸手去抢还没抢成功：「欸！乱翻别人房间，有没有礼貌啊你！」
「你先让男人随便进你家的，还怕我乱翻！」他说得理直气壮。
「你跟流浪猫一样，有家不想回，我只能把你捡回家啊，难道要把你送去派出所？而且笔记本有什麽好看的……」
「说实在的，你人生真的好无趣喔！整天都在研究人要长什麽样子才好看……」他翻开笔记本，上面剪贴许多路人的脸型照片，我在上面画线测量，想像他们整成完美比例之後的样貌。
「你还敢说我，你自己不也为了这个问题躲在我家。」
「对喔，你不说我都忘了……」的确，他刚才的神情好像他的左脸不曾被事故毁了，彷佛他还是从前无忧无虑只管向前的倪克。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跟从前的不同，叹息一声。
「你知道吗……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丑，是因为遇见第一个说他丑的人，然後他开始不断质疑自己，拿所谓美的人跟自己比，最後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丑。」
「我曾经有一个案例S，她是漂亮的女生，却走进诊所哭着说自己丑，说要把自己整成另一个人。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人家说她丑，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她男朋友。」
「……渣男吧？」
「嗯，再漂亮的脸也有看腻的一天，所以她男友为了分手说她丑。她付出的真心就被一个丑字否定，她竟然还相信自己唯一做错的就是长得丑，回家拿了各种美女照片跟自己对照，歇斯底里地认为她跟那些美女的『不同之处』就是她丑的地方。」
「後来呢？你帮她整了？」
「没有，我把她转给认识的心理谘商师了，为了一个男人改变自己美好的地方，太不值得。」
「嗯……」他若有所思。
「菜凉了，你到底吃不吃？」
「吃！」他放下笔记本，跟我一起走出书房。
吧台紧邻橱柜，狭长而窄，他坐在我对面显得距离太近。
「金鱼，你坐我旁边！」
「不要，很挤，而且谁是金鱼？我是李妤！」
「……呵呵，介意品种不同？」他又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好笑吗？」根本屁孩的玩笑。
「……我不习惯吃饭一直被看，所以你过来坐旁边啦！」
「你是怕我盯着左脸看会吃不下饭吧？」
「有必要讲那麽明吗？」
「都说我是拿放大镜……」
「哥扞卫的是男人的自尊。」
「唉，像你这种案例我也遇过不少。」
「什麽案例？」
「抢着第一个说自己丑的案例。」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长这样不美了，何况我以前……」他指着自己左脸，落寞叹息。
「你要这样比根本比不完，现在你拿自己的以前比，以前拿别人的照片比，不是吗？」
「是没错，但我以前拿别人的照片比，时常赢啊！」
「你是说以前会很自恋地觉得自己比较帅吗？」
「嗯。」
「自卑跟自恋都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以前的你怕输别人什麽？要用自恋来肯定自己的信心？」
「你也知道这行很竞争，新人崛起我就会忍不住想比，比外貌、身高、身材、演技、价码、粉丝数量、拍戏量啊……」
「比这麽多？」听到真话的我有点诧异。
「不过现在比这些也没用了。」他落寞而语。
「最可怕的就是你已经失去一切，还是会跟以前的自己比个不停。明知比来比去、证明谁赢也改变不了现况，何必瞎忙？」
「你真是……」他语塞一阵。
「我怎样？」
「很优秀。」
「谢谢。」
他笑了笑，继续吃饭，不再嚷嚷着换座位。
我家有一间客房，以前爸妈来的时候都睡那里，我原本也打算安排倪克睡那里，不过当我从浴室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拿着那本笔记本，躺在我的床上左侧，好像这里才是他的房间。
「我应该说过客房在那里？」
「嗯。」他敷衍应声。
「那你应该要去客房才对吧？」
「嗯……」他扁嘴摇头，接着眼神发光望向我，说：「我想听你说说其他案例的故事。」
「但我想睡觉了。」
「那你说一两个就好。」他想到什麽似的，突然又问：「对了，你真的没有前男友？」
「对啊。」
「你都三十几岁了，没谈过恋爱吗？」他瞪大眼说。
「我长这样没前男友很正常吧？惊讶什麽……」
「不是……长怎样跟有没有谈过恋爱没关系吧？」
「哪里没关系？男人都先看脸才决定要不要花时间理解啊！虽然女人也差不多啦，只是每个人看的条件不同而已。」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不想暧昧的跟他待在同一张床上。
「女人除了脸还看什麽条件？钱？身高？」
「大概吧。」
「那你呢？男人要符合什麽条件你才会愿意花时间理解？」
「走进诊所的人我都会花时间理解。」
「……。」他盯着我好一阵子，不发一语。
「所以……我只是你的患者？而且可能是重症患者？才得到你这麽多理解和关心吗？」
「我不知道，我明天还要上班，你哪时才要离开这张床？」我蹙眉催促他离开。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睡。」他很诚实。
但我很困惑，他就算左脸毁了，花花公子的心态也健在？
「……女人要符合什麽条件你才会愿意花时间理解？」我反问他。
「以前我也像你说的一样，看脸、看身材、看知名度、看兴趣、看目的……但我最近觉得，缘分就是能不看条件，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对一个人了解透彻，然後爱上那个人。当你察觉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感情了。」
我不是笨蛋，听得出他是在告白。
而且是不负责任的、试探的告白。
「那你最好小心，有许多案例显示，依赖不是爱，你有这种感觉可能只是在沉溺前抓到浮木，想被拯救而已，当你真正上岸，浮木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既然他要这麽不负责任地试探，我也只好这麽迂回地应答，明明这里只有我跟他，却没有人敢直言心里的真话？
很诡异。
难道连我也想保留余地？保留让他上岸重新选择的余地？
正当我反思自己，一抹黑影垄罩上来，他扑向我的单人沙发，双臂撑在手把上，他的眼神飘忽、呼吸紊乱，似乎很紧张。
我屏气凝神地端详他，拽紧了拳头，心想他如果真的饥不择食，我就对他挥拳。
「遇到你，我才知道为什麽以前的日子那麽寂寞，以前是容易有个伴跟我说说笑笑，但那个伴依旧防着我，又或者接近我只是想打听成名机会，在那个圈子里没有人敢掏心掏肺，所以那麽多人晚婚，或者伴侣都找圈外人……」
「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时刻，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期望你也同样喜欢我，你就继续把我当成重症患者吧，我不介意……」他炙热的眼神让我分不出这是演戏还是真的。
「今天愚人节吗？」我转头看了一眼月历，三月三十一号。
当我又转回来，一阵温热烙印在唇上。
啊、我的初吻。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理智莫名）
「谁跟你愚人节！」他退开之後对我低吼，冷哼一声便往客房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跳飞快，突然有一瞬觉得自己是电影女主角。
似乎能明白，原来人生如戏是这麽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