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桑等宴会结束回到寝宫,刚进院子就看见了长安,她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将目光转向了他。
叶桑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确定了身上没有酒味后走到长安身边也学着她的姿势坐下:“你很久没有这样子坐在地上了。”
这棵树是长安刚来淮夷的时候,叶桑找人从大周移植来的一棵棠棣树。他从三秋那里得知长安的长乐宫内曾经有一棵那样的树,长安非常喜爱,便为了聊解她的思乡之苦做了这么件事。但她似乎从没注意过。
长安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这棵树居然能在这里活这么久。”
叶桑嗯了一声:“我也没想到它的生命力这么强。”
长安看向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棠棣吗?”不等叶桑有所回答,她就自顾自的说:“因为那句: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有个人说我不回家不是因为不想家,而是因为家太远了啊。另一个人就评论说,这说明你不是很想家啊,如果你真的想家,那又有什么遥远的呢。”长安停了一会,看向叶桑:“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叶桑沉思了一会:“如果在这个人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同意。如果在这个人的能力范围之外,那这个人的意志再强烈也无法改变客观事实。”
长安怔了一会:“你是第二个对我这么说的人。第一个人是乐冽安。”她沉默了一会:“自从宁楚非死了,我就非常讨厌你们这种人身上永远冷静的算计。但是你们这种人总是能凭借这种冰冷活的很好。”
叶桑突然受到这种指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长安不等叶桑说话,继续说:“可是我在淮夷这几年,发现你和乐冽安不太一样。他那个人刚愎自用、疑心很重,一旦有事情超出他的掌控,他就一定要消灭。”她摩挲着手里的树叶:“所以,你到底是想做一件什么样的事?”
叶桑听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你不会猜的是,我所有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某天挥兵南下,夺走大周的土地?”
长安下意识的反驳:“怎么可能?”她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只是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符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帝王的行为,所以随口一问罢了。”
叶桑拽住想起身离开的长安,无比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问,我一定会诚实的回答你,长安,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
长安的脸又忍不住红了,她瞪着叶桑:“你不要和我说这种话,你爱说不说。”
叶桑大笑,然后在长安耳边轻声道:“我想创造一个不需要主君人民也能生活幸福的国家。”
国家的君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长安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无数圣贤解答过这个问题。
第一种解释是:君主是天神在人间的象征,黎民百姓均是君主的孩子,因此朝朝代代以孝治天下,作为百姓,对君主顺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长安在郢都长大,景宫对她来说远远不是那个模糊的王权的象征,而是一个家的代表。她完全无法想象伴随着她长大的乐平昌、乐冽安会是高高在上、常人无法触及的角色。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多的是停留在了亲人这个层面,她从未在心底将他们当作一个高不可攀的天神。
第二种解释是:君主心系黎民百姓,天下因君主的存在而安定。这种说法在现在的长安看来更是可笑。
她于黑暗中闭紧眼睛,心脏跳动的飞快。她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发现了一件奇怪但又无法反驳的事情:君主的存在对于普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反而某种程度上是造成他们悲惨生活的元凶。哪怕她一直无比崇敬的乐平昌,也因为一己私利造成了她和宁楚非的悲剧,连带着宁家被乐冽安杀光泄愤。圣贤推崇的君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再怎么神话他们,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他们也只是有欲望的普通人。自己一直以来无比厌憎乐冽安夺权后的行为,可是如果她是乐冽安——她会不会也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情。
权势就像一个可怕的诅咒。
那叶桑他们耗费了三代主君,想达成的事情——
“我们想结束艾尼瓦尔家族的悲惨宿命。结束永不止息的死亡与纷争,阴谋与诡计,血脉残杀。”
叶桑坚定的声音再一次在长安响起。于此同时她听见了身边孩子能划破夜空的啼哭声。这仿佛是命运在给她布下隐约的暗示。她眼神复杂的看向起身哄着孩子的叶桑,看了好一会,等到叶桑将重新睡着的孩子放下才轻声说:“叶桑,你会成功的,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叶桑伸出手,想碰触她的脸,可是就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将手放下了,她多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啊,他以为他要碰触到了,但梦总是要醒的。他垂下眼帘,递给长安一枚青色的玉佩:“拿着这个淮夷就不会再有人拦你了。”
长安抬头看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她太过诧异以至于不假思索的便将这句话说了出口:“你不是说过月神的誓言——”
叶桑听见她忽然又暂停的声音又忍不住笑了,笑容带了点苦涩:“我是骗你的。”他将玉佩塞进长安的手里,轻轻抱了抱她:“长安,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当长安的眼泪被擦去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正在流泪。她心中空落落一片。
“好啦。”叶桑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你作为公主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长安,你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好好活下去,也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长安听到他的话里的“使命”这个词时,哭声突然就压抑不住了。她的整颗心像是淹没进了浩瀚的大海,无数的海水奔腾而入。
叶桑紧紧抱着她,用手轻拍着她的肩。
清平八年的春天风一直很大。
长安离开的那天也是那样的天气。她披着一件巨大的布巾,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矮小,但身体在苍天碧海下却无比挺拔,好像蕴藏着无穷的能量。
来送行的只有叶桑一个人。三秋正在照顾叶乔,长安给了留了一封信,她不知道要怎么告别。不远处呼延尔正在等候着。
“保重。”临到离别,叶桑除了这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长安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突然踮起脚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眼睛,往他脖子上戴上了一枚翡翠平安扣,随即小声的说了一句:“保重。”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这就是长安啊,决定的事情永远这么义无反顾。叶桑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他转身缓缓地走回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月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