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桑起床的时候,长安还在沉睡。他动作很轻,外面的侍女准备进来伺候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侍女默默退了出去。换好衣服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脚步极轻的走了出去。
在他出去后,长安便睁开了眼睛。刚才叶桑起身的时候她就醒了,但是这种情形下,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所以选择了装睡。她支起身子,准备去洗个澡,一直在外面等候的三秋看她起身赶紧跑进来扶住她:“公主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长安看着对方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我想去洗个澡,身上有点粘。”
三秋一听,嘴角咧的更大了:“我现在就让她们去准备。公主,我扶你过去。”
长安无语望天:“……不用了,谢谢。”
温泉水散发着浅浅的雾气。长安将身体埋进水里,又开始盯着一棵绿色的树发呆,直到阿依拿着早膳过来。长安走到石壁旁边,吃了几口后便吃不下去了,让阿依把剩下的都拿走。三秋在她身后帮她梳着头发。长安突然轻声问道:“三秋,你要不要回大周?”
三秋听到这话慌张的就要跪下,又听见长安说:“你不要害怕,我不准备再回去了,只是觉得你陪我在这里很孤独。”
“三秋愿意一辈子伺候公主。”她轻轻梳着长安漆黑如墨的长发,一转眼她的小公主已经这么大了。
她第一被派到长安身边时,小公主才五岁。那个时候长安吵着要找一个玩伴,王后在宫里挑了好久选中了她,那个时候她刚以罪奴之身入宫,十二岁。小公主并没有很好伺候,每天都会上蹿下跳,经常和当时的宁小公子一起玩失踪,害的她每天都心惊胆战。她还记得小公主八岁的时候,和宁小公子爬树摘果子,结果困在树上下不来了,当时她和一众侍卫在树下急得快要哭了,最后在宁小公子的鼓励下,小公主终于敢动了,只是最后跳下来的时候扭伤了脚,被宁小公子背着去了太医院。这件事惊动了王后,在王后下令前小公主对前来探望她的王上非常开心的说:“父王,我学会爬树了!您要是惩罚他们,以后我再做这种事就不带着他们了。”最后哄得王上不再追究这件事。除了这些,小公主很好伺候,她每天只需要开心的玩耍就可以了,没人敢对她不敬。大概是在温文尔雅的宁小公子的影响下,小公主性格也没有因为宠溺而变得刁蛮,反而非常的温和。那个时候,整个景宫都无比羡慕在长乐宫伺候的宫人。公主的名字叫长安,她的宫殿名字叫长乐。回想起来,那段时间还像是在昨天。她以为小公主的一生会一直像这样以王上的期望“长安长乐”的度过。可是宁小公子离开了。三秋陪着她在城楼看着早已消失的车辙。自那之后,小公主的快乐就消失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安静的小公主,她甚至开始希望某一天小公主像以往一样玩失踪、爬树……可是再也没有了。后来有人找到她帮忙传递宁小公子的信,她没有迟疑,立刻同意了。那个快乐的小公主终于回来了,虽然小公主每年几乎只有看两封信的时间是开心的。她知道宿州在宁大人的治理下越来越好,她想,宁大人不久就会回来了吧,宁小公子也会回来的,然后听到了常州事变、宿州失守、宁家殉国的消息,没几天王上也去世了。此后,小公主便将自己关在了宫中,闭门不出。继任的大公子常来看望她,但是每次都是不欢而散,甚至有一次不知道小公主看到了什么,打了大公子一巴掌,那次的公主整个人都歇斯底里,后来来了几个宫人才勉强将她制住。自那次后,大公子来的便少了,长乐宫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后来的事便是公主嫁来了淮夷。她有时候会想,公主少点倔强少点坚持现在在大周应该会过的很好,可是她又无法想象出温顺小公主的样子,小公主好像就应该倔强勇敢,永远鲜活的活着。
头发已经被一根木簪轻轻挽了起来,长安从水里走出来,换好衣服,她细细的看了一会三秋的脸,微笑着说:“三秋,我一定会……”她停顿了一下:“好好保护你的。”
接下来的时间,长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她甚至在寝宫后面圈了一块地,种了些药材。原本只是种着玩,没想到那些种子在淮夷的土地里生长的极为茂盛,长安当时很随意的撒了很多种子,结果现在长得越来越茂盛,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地里了。叶桑有时处理完政事也会来帮她一起浇水、捉虫。一个公主和一个主君两个人汗流浃背的在土里忙活。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茂密的草丛开始由深绿转为枯黄。长安挽着裤腿,在她的小农田里忙着寻找已经成熟的种子。上完课的小夙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地里寻找。淮夷上任的主君叶艾强力推行了五岁到十二岁儿童必须上学的政策,他们的学费从部落的税收中支出。小夙便跟着其他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起在苏勒的学堂上课。只是他的家比较特殊,在未央宫而已。叶桑也时常会带着他去狩猎、骑马。他们也曾邀请过长安加入,但长安以农田需要她拒绝了。
长安找了一小筐种子,身体便酸的不行,她一边垂着肩,一边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喊了一声:“小夙,累了你就来休息一下。”小夙冲她挥挥手:“公主,我不累。”长安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接过三秋递来的茶:“小孩子的精力就是好,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三秋拿着手绢给长安擦着汗:“公主年华正好,怎会老了?”
等长安喝了两盏茶后,小夙才感觉到累,提着小篮子走到长安身边坐下,大口喝着自己面前温热的牛乳。大概是因为他体内一半的淮夷血统,小夙很适应这里的饮食。喝完后他将篮子递到长安面前:“公主,这是我找到的种子,您觉得可以吗?”
长安用手仔细翻了翻:“非常好,小夙加油,这几天你没事就来帮我找吧,阿依她们整天忙着打扫啊什么的,我都找不到人帮我忙。”
小夙疑惑的看着她:“公主,那您为什么不让主君多派点人呢?”
长安呃了一声,捏了捏小夙的脸:“因为我想让小夙帮我找啊。”
“你可真会使唤人。”叶桑的声音传来,他刚处理完政务,就过来了。小夙一看他来了,冲着长安眨眨眼睛:“公主我要回去练弓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三秋也借着收拾东西的缘由离开了。
长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小夙之前是会一直陪着她的,后来估计是三秋对他说了些什么,从此后小夙一看见叶桑来就离开。这俩人真的是……
叶桑坐在刚才小夙的凳子上,看了看框里的一粒粒种子:“你种的那些药材都已经长出种子了。”
长安嗯了一声:“还有几种是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留下种子。”
叶桑用手捡起一枚种子细细的看,外表灰不溜秋的,但是里面又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它的父辈从大周奔赴而来,在这片土地里存活了下来。“我只知道你的医术很好,没想到农活也很好。”叶桑带着促狭的笑。
长安正捡着一块绿豆糕吃,听叶桑这么说,放下那块糕点,又喝了杯水润了润喉咙:“医术的根本是药材,如果我不懂得各种药材的生长和制备,我根本无法真正发挥它们的效力。所以当个医师还是很难的。”
叶桑稍稍沉思了一会:“那你等这些药材收完,你有准备做什么吗?”
长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目前还没想。”她抬头看了一眼叶桑:“你是不是有事要求我?”
她说话向来直接。叶桑轻笑了声,也不纠结那个“求”字,他慢慢道:“你知道的,淮夷并没有什么医师,我们祖辈一直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教授那些励志学医的人。”
长安也不急着回答,她拿了那块绿豆糕慢慢的吃了下去后,又喝茶润了润嗓子,方抬头:“可以,但是我需要在宫外有一家医馆。你知道的,医术不能纸上谈兵,当初我找我师父学医的时候,号脉号遍了整个景宫的人,甚至有时候还要去宫外找一些不常见的病例。”
叶桑心里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没关系,我会将那些人都安排在那个医馆。”
长安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在大周,女子成婚后便很少出门,也不可与外人接触。”
叶桑笑了笑:“淮夷并无此男女大防,在外打猎养家的女人也为数不少。”
这倒是,在淮夷也没有太监的存在,整个未央宫的宫人们全是侍女,除此之外便是侍卫。听三秋说,这里的侍女如果有了心仪的男子或者想回到家中,向君夫人禀告后便可离去。侍女对她们来说,更像是一份工作,而不是作为月央宫主人的所有物的存在。长安知道这件事后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月央宫的氛围如此安静与平和。淮夷一向是以野蛮未开化的形象存在于大周人心中,但是就侍女和资助适龄儿童上学这两件事来说,长安觉得自诩文明的大周远远比不上这个原始的部落。
叶桑又加了一句:“而且,”他看着长安,似乎要望进她眼底深处:“我想让你多出去走走,不要闷在月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