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华调 — 3

“长安吾友,见信安。”

长安坐在长乐宫前双手拿着一封刚拆开的信全神贯注的看着,信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多时,纸上似乎还带着遥远地方的风沙。这五年来,长安和宁楚非便是依靠三个月路程的信来联系的,甚至这信也算不上多么正大光明,只因长乐宫的一位宫人认识一个经常来往于宿州和郢都的胡商,两人在分别两年后才开始了通信。

在那半年里,长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子之意不可违”,第一次看到了一直隐藏在景宫背后的巨大阴影。那半年也是她病的最严重的半年,整日昏昏沉沉,连人都认不全,有一次趁着侍从们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太学,看到人便要扯着袖子问:“你见到宁家公子了吗?”一国公主竟做出可笑至斯的举动!如此闹了一回之后,长乐宫的看守比平日多了一倍,但这样的后果也很明显,长安几次前往太学不得之后,又是大病,乐平昌不得已只能下令暂时迁走太学。由着长安胡闹了半年。

长安第一次接到宁楚非的信时,整个人哭的稀里哗啦,如果不是侍从提醒,那封信都要被眼泪染花。而她的第一封回信写了三天,经过无数次修改才让侍从转交给那位胡商。如此,两人开始了一段相对稳定的通信,每年四封信。

长安读完手里这封信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她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腿,转了转脑袋。每次看完宁楚非的信,她对宿州这个地方的好奇便多一分。其实信中的宿州远非一个尽善尽美的地方,但是大概是她之前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了,所以经由宁楚非的诉说,两者之间反差非常之大。同时,她已经在景宫里待了十八年了,即使是在一个如此美轮美奂的地方,待上十八年也让她感到腻烦,加上最近这些年,王权的斗争已经越发明显,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越来越认识到景宫背后的阴影。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这次的信里宁楚非提到了宿州产的一种酒,叫“宿千年”,因为酒性太烈,他之前一直不敢喝,而这次他十八岁生日呼延尔送了他一坛,说宿州的习俗就是不论男女成年这一天都要喝一杯,于是他就趁这个机会喝了一大杯,结果睡了一天一夜。长安依稀记得今年宿州的朝贡便有这个东西,念及此,她索性向朝贡司走去,就在半年后再补个特别的成年礼吧。

大周的朝贡司分为三部分,第一个部分负责全国各地的贡品入库;第二个部分负责这些贡品的保存;第三个部分比较特殊,负责贡品的买卖。这是元祖当年定下的规矩,他审察朝贡司的时候,发现许多东西堆在库房保存十分耗费人力,而且他也并不喜欢,就把索性又列了个负责买卖的部门。每年的贡品清单都是清晰的,宫内依照不同地位,按照先后顺序进行挑选,挑剩下的都放进第三个部门,面向宫内、宫外出售。如此也充盈了国库。

这个时间朝贡司的小太监正打着哈欠。一般前来朝贡司的都是些被派遣来的宫人,所以他并非战战兢兢的状态,看到有人前来,也只是伸了伸胳膊,连眼皮也没抬起,问道:“敢问姐姐哪宫人?”

长安也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朝贡司,觉得有些新奇:“我是长乐宫人,公主差我来取一坛宿千年。”

小太监唔了一声,摊开手掌对着长安。长安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愣了半天,小太监不耐烦道:“取物牌。”

长安这才突然记起来宫人来朝贡司都要带上本宫所特有的取物牌,一式两份,宫人与朝贡司各存一份,作为凭证。她的取物牌向来放在宫人那里保管,这次自己走的急,也忘了这回事。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位中官,我走时太过匆忙,忘了带取物牌,拿这份玉佩作为信物可否?”一边将自己的环佩解下递给对方。

小太监神色立刻有些警惕,忙收回手:“我们朝贡司不收任何非取物牌之物。”

长安心里很是不愿为了一块取物牌而再来回一趟,但又知规矩不可废,便决心回去后查人来取,只是还没等她转身,身后便又来一人,径直将一枚样式古朴的石牌丢在桌子上:“一坛宿千年。”

听到这三个字,长安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人的头发,猛一看上去像是被火烧焦了的枯黄色,但是模糊又能看到有隐约的火红——很明显的淮夷人长相。其次,这个人是真高啊,比现在的长安高出了一大截,在如此的距离下,长安得狠狠仰着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而那张肤色有些黝黑的脸上最引人注意的便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长安看到那双眼睛时,立刻涌上一股熟悉感:她曾见过这个人。

小太监检查完石牌,喊了一个正在打哈欠的小太监过来,叮嘱了几句,便继续之前的状态。长安偷偷呼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你在宿州生活过?”

那人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长安又问:“今天是你的生辰?”

那人这次没再理她,只是一心一意等着酒的到来。

去取东西的小太监很快回来了,只是手上没东西,附在另一个太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那太监点点头,示意他先下去,对着那个淮夷人说道:“本司的宿千年已经没有了,你把你的取物牌拿去吧。”说罢便将取物牌丢在那人面前。

长安一听也有些生气:“你们刚才怎么不说呢?如果不是这又有人来取,岂不是让我一会再跑一趟?”

小太监立刻做了个赔罪的笑:“这位姐姐,刚才不巧您正好要取走最后一坛呢。”

长安突然反应过来:元祖曾经在朝贡司定下规矩,宫人取物以取物牌为准,以取物牌为序。这些宫人为了不得罪长乐宫,所以越过这规矩,把酒先给了长乐宫。那淮夷人应该也是知晓其中关键,也并未争辩,默默收起了取物牌,转身离开了。

小太监催促道:“这位姐姐,您赶紧回去拿取物牌,要不拖的时间久了,我们这边也不好交待。”

长安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悲怆。这是她所看见的事情,那么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又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在除了朝贡司之外的地方呢?在除了景宫之大周的地方呢?这种悲怆也不仅仅有对于一个被不公平对待的人的难过,还有对这个小太监的难过,甚至于对自己的难过,还有对元祖的难过。对于整件事她只能保持着可笑的沉默。她又看了看那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回头往外跑去。

不过一小会,那个淮夷人已经走了挺远。她跑了一会才追上了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淮夷人停下脚步,看向她,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长安喘了一口气:“你把取物牌给我,我来帮你取吧。”

淮夷人的目光稍微有些暗淡,仍是沉默着,把取物牌拿出来递给长安,转身便走。

长安愣了一下,又赶紧追上去:“哎!你别走啊,我——”她突然意识到对方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紧站到他对面,伸手拦住他:“我的意思是我帮你把那坛宿千年取给你。长乐宫可以以后再要。”对方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长安有些着急,索性拉住他的袖子,非让他坐在一边的石凳上:“你先坐在这里,我把东西取来给你。”她拿着取物牌往朝贡司的方向跑了两步,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定对方还坐在那里,才安心的继续往朝贡司跑去。

在朝贡司取酒非常快,只是小太监看着很是欲言又止,长安也没解释什么,取好东西便离开了。那个淮夷人还坐在原地,身影看着呆呆的。长安把宿千年和取物牌放在石桌上:“喏,你的酒和取物牌。”说完便走了。留下那个淮夷人看着那坛酒,整个人像是木头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华灯初上,长乐宫在灯火辉煌中看着无比的静谧。长乐宫的主人自小便不喜人多,故长乐宫的宫人人数最少。长安一进入宫中,还在整理物品的宫人便停下动作,纷纷福礼然后依次退出大殿。长安脱下外袍,整个人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灯饰发呆。就在她迷迷糊糊中,一个宫婢快速跑进来,跪在床铺下:“公主,大公子来了。”长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些,坐起身子:“嗯。”宫婢会意,赶紧走上前,帮她理完头发后躬身退了出去。

没多久,乐冽安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一抹笑,坐在离长安不远的椅子上,将食盒打开,拿出三碟点心和一壶酒。长安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走到乐冽安旁边坐下,捏了一块荷叶酥吃着。

“听说今天有人惹我们长安生气了?”乐冽安一边倒着酒一边看向长安,带着平日里温和的笑容。

长安吃了块糕点,稍微有了点力气,摇摇头:“没人,我就是今天懒得吃东西。”

“哈哈”乐冽安忍不住笑出声:“长安你真是……好了,哥哥给你带了好酒,是我及笄那年父王赐给我的,现在已经十一年了。”

长安拿过一杯闻了闻味道,一股清淡的酸甜味。她很小心的品了一口,咂咂嘴:“还可以,比梅子汤好喝一点。”

乐冽安笑着摇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我还当你终于学会品酒了,迫不及待的带着青酿来邀你同品,没想到你竟然将我的青酿与那梅子汤比较。”

长安忍不住切了一声:“君恋青酿,吾属意梅子汤。同是喜爱,何来高下之分?”

乐冽安笑意更深,又给两人添了满杯:“那就为我俩的喜爱各干一杯。”

长安侧着头笑了,举起手中的酒杯,和乐冽安的酒杯轻轻一碰,一口饮尽。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她也有点微醺,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托着下巴:“哥哥,感觉今天的你才像我记忆里的你。”

乐冽安听到这话,嘴角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间,他自嘲的一笑,声音低了一些:“也许你记忆里的那个我是一个虚假的我,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长安没有听到乐冽安的声音,自顾自的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腕上宽大的袖子,唱起了最近郢都流行的曲子:“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乐冽安听着长安唱的曲子,忍不住念着高处不胜寒,可是若不是到了高处,又怎能体会到世间最尊崇最高贵的荣光与骄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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