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恺从未想过,人生第一次坐在毫无光害的星斗下,恣意地喝着啤酒,竟然是和霍溪一起。
他嚐了人生的第一口啤酒,打算让自己正式转大人,却不想才喝了一小口,整张脸马上皱了起来,随即作恶地吐了吐舌:「呕呕呕呕!有够难喝!」
他将啤酒递给霍溪,「给你。」
原本想说没人管,想怎麽喝就怎麽喝,但是没想到啤酒这麽臭,看来要转大人还需要一番修练。
霍溪接过酒罐,却未就口,只因他是不喝酒的,喝酒容易误事。
这是一个向乔铵问来的秘境,是一块定期有人修剪却不事农耕的公共用地,村子里的孩子偶尔也会在这里举办活动。林易恺看着适合野餐,躺在草地上正好舒服,便趁深夜时分拉着霍溪过去。
乔铵跟他保证过这里很适合观星,因为在村外、四周又没有路灯,所以特别静谧。原本乔铵还嚷着要和他一起来,说什麽她是天文社社长,可以向他介绍星象,但是让他直接拒绝了。
「霍溪哥,你看过这麽多星星吗?」林易恺在野餐垫上躺下,单手枕在脑後,指着天上问。
霍溪也跟着躺下,顺着林易恺的指向看去,「没有。」
他生活在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反正星星每天都有,也就从未好好观赏过。
天上的星星繁不可数,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再仔细一点看,还能发现颜色都不同,林易恺看地出神,忍不住叹道:「好多星星喔!好像头皮屑。」
霍溪也觉得好看,但是他形容不出来,听了林易恺的话,竟也觉得星星越看越像头皮屑。
林易恺拆开一包薯片,和霍溪分着吃,这几天他发现霍溪特别爱吃马铃薯制品,这让他倍感安慰,因为霍溪体会到现代食物的真谛了。
「霍溪哥,你为什麽叫霍溪啊?」
霍溪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因为我住在溪边吧。」
其实他父亲从未告诉过他名字的由来,但他自己推测,名字会取个『溪』字,多半就是因为他住在溪边吧。
林易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道:「照你这样说,我是在阿公家生的,我阿公家旁边就是灵骨塔,那我爸应该把我取名叫林骨塔才对。」
霍溪听不懂林易恺的话好笑在哪里,但是只要林易恺笑,他就跟着想笑。
「我的名字叫易恺,这个『恺』就是和乐、快乐的意思。我爸说希望我不管遇到什麽事,都能够很轻易的快乐起来,一辈子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这样就好了。」林易恺用手机打出自己的名字,给霍溪看一眼。
霍溪看了一眼,却是很认真的把字记在心里。他有些羡慕林易恺,与自己相比,林易恺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一个温暖的家;与自己相比,林易恺很好。
发现霍溪沉默不语,林易恺便转移话题:「霍溪哥,我九月初就要走了。」
他打开行事历,数了数格子,「再六个星期,学校就要开学了。」
手机的亮光在黑暗中特别刺目,林易恺赶紧关掉萤幕,他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真不想回去,我喜欢这里。」
霍溪知道他不可能不回去的,林易恺是都市的孩子,他不属於这里。
犹豫半晌,霍溪低声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一点泥土的味道。草地上的两个人躺在一起,目光在黑暗中相撞,就算不点灯,林易恺也能轻易看见霍溪那双清澈的眸子,但是太暗了,他看不清霍溪的表情。
他没办法回答。
这回是他第一次回外婆家,要不是因为阿公带阿嬷出去度假,恐怕这次他也不会来。他在这里无牵无挂,并没有再来的理由,会遇见霍溪也都只是巧合。
他会再回来吗?
林易恺别开视线,装作没有听见霍溪的话,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那是夏季大三角,把那三颗星连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三角形。」
他胡乱指着,其实他根本不懂什麽夏季大三角还是北斗七星,但是他得说些话,不去想霍溪的问题。
他知道一旦自己离开这里,霍溪又是孤单一个人了。可能霍溪已经习惯,但是他心里就是堵得慌,感觉就像是救了一只流浪猫之後又把他放回街头一样。
「霍溪哥。」他想了好久,终於把脑中的想法化做言语,「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不等霍溪答覆,林易恺续道:「我听说山上容易发生土石流,你一个人住在山上,万一发生什麽事也没有人能帮你。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你可以去上学、去工作、去交朋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怎麽样?」
对於两个人来说,这番话都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一个人肯说、另一人肯接受。
林易恺知道霍溪没有完全社会化,如果要直接回到社会中生活,或许一时会无法被环境所包容,又或许霍溪本身无法适应大环境,但是林易恺觉得,霍溪一定可以做得到,即使过程中遇到再多困难,也有自己陪着他度过,只要霍溪肯。
霍溪许久都没有回应。在等待的期间,林易恺觉得自己好像要窒息一般,他怕霍溪拒绝、怕霍溪又躲回自己的世界。
终於,霍溪的嗓音在耳边轻声叹道:「好。」
「真的吗?」霍溪说话的声音太小,林易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急着向他确认,「那就说好了喔!九月你要跟我一起回家!」
霍溪只是笑笑,看着满心雀跃的林易恺,眼里盛满温柔和宠溺。若林易恺再细心一点,他会发现霍溪的手,正犹豫着要不要覆上他的。
在两只手交叠之前,林易恺忽然起身,手从霍溪掌下抽离,他没发现霍溪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自顾自地兴奋道:「我们来玩仙女棒!」
绚烂而闪烁的烟花在黑暗中绽放,林易恺把点燃的仙女棒递给霍溪,自己也一手各拿了一枝,他将顶端接近霍溪手里那枝燃烧到一半的烟火,耀眼的火光从交接之处传递过去。
霍溪没玩过烟花,看着沿着铁棒燃烧的火光,他好想把它收到怀里藏着掖着、仔细地珍藏起来,可惜火光美丽却易逝,才燃烧一小会儿便又归於黯淡。
林易恺挥舞着仙女棒,视觉的暂留让火光的影子看上去像是在空中流动的线条,他用光影在空中写了霍溪的名字,但是笔划太多了,总是写不全,写了下半便没了上半,他反覆练习了好多次,总算勉勉强强凑齐了字,便赶紧叫霍溪过来看:「霍溪哥,你看这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笔划太多了,我练习好久。」
霍溪认得自己的名字,以前爸爸教过他,但是他已经太久不曾写过,猛地一看竟还有些陌生,认不得『霍溪』二字了。
他有样学样,凭着印象在空中写出林易恺的名字,林易恺见他写错了,便出声纠正道:「不对啦,我的『恺』是心字旁,快乐是要打从心底的。」
霍溪像小学生一样,默默地将『恺』字纠正过来,又练习了好多遍,见林易恺满意的笑容,他的眉目不禁飞扬起来,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其实霍溪心里是很害怕的。
他刚刚给林易恺的答覆,是在慌乱之於脱口而出。他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离开他的『家』,但是他舍不得林易恺走,想着若是跟林易恺一起离开,至少彼此还能见的着,所以便轻易答应了。在答应的下一秒,他感到有些後悔,更多的是对於未知的犹豫和恐惧,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便不再收回。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要是有个万一,最坏、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回到原本的生活,他一个人也能过日子的。
接过新的仙女棒,林易恺玩得很高兴,一个人、两支仙女棒,也能玩得满头大汗。他边接着火、边弯着腰喘气,一张脸跑得红扑扑的,在与霍溪一高一低的四目相对间,忽然噗哧地笑了出来,霍溪不明白他突然之间笑些什麽,林易恺也不说,接了火便跑了开来。
光影与火花的交错之间,霍溪眼里只有奔跑着、旋转着的林易恺,一切彷佛失了焦,墨色的天空与大地交融,仅一簇一簇的烟花左一朵、右一朵的炸了开来,将林易恺的脸照得光亮,好让霍溪能看清。
最後一枝烟火也灭了,林易恺跑着回来,身上伴随着淡淡的、燃烧过後的烟硝味道。
「烧完的仙女棒要收集起来,带回家丢水里,这样才能避免二次燃烧。」林易恺叮嘱道。
嘴上虽然叨念着,真正动作的人却还是霍溪,林易恺在一边看着,间或几只蚊子靠过来,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不耐烦地随便挥了几下,挠了挠手道:「我被蚊子咬了。」
霍溪知道他想回家了,便把东西快速收拾进包里。
草地以外的田埂并不好走,夜深露重,脚底不免湿滑难行,林易恺穿着普通的拖鞋,鞋底早就磨平了,并不防滑,好几次都走得歪歪斜斜的,险些滑进田里,霍溪走在前头,发现林易恺落在後头,便循了回去。
他对林易恺伸出手,让他牵着自己走。霍溪人高马大的,山上的泥泞路走惯了,小小的田埂并算不上什麽,他左手拿着一綑烧完的仙女棒、右手牵着林易恺,踏着碎步前进。他不敢走太快,怕後面的人又滑倒,林易恺有多会闯祸他是知道的,还不得紧紧牵着才好。
林易恺没被其他人牵着走过,就连小时候也没有,因为爸爸出门只牵妈妈,他从小就是被晾在後面的那一个,第一次被牵着走,感觉还挺好。霍溪的手指很长、节骨分明,手温却是极低,林易恺忍不住搓了搓霍溪粗糙的掌心,想着可以分一点体温给他。
霍溪感觉到林易恺捏了自己的手,以为他有什麽事,便停下脚步,回头问了句:「怎麽了?」
他这一回头并没有预兆,林易恺煞车不及,直接撞进他怀里,一样是鼻梁与坚实胸肌的完美撞击。
林易恺倒抽了一口气,抬手确认了一下鼻子还在不在?接着小小的抱怨道:「好痛喔,我的鼻子要断了。」
霍溪一听鼻子断了,便立刻倾身去检查,碰了碰林易恺的鼻梁後道:「没有断。」
林易恺被他的回覆弄得哭笑不得,他开始担心霍溪以後如果交到女朋友,恐怕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因为霍溪根本就不解风情,像木头一样。
要一根长得帅的木头有什麽用?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霍溪哥,你这样以後交女朋友怎麽办?这种时候人家是在跟你撒娇,你应该要安慰对方,不是管鼻梁有没有断,这样你听得懂吗?」
霍溪不懂,因为鼻梁断掉确实比较严重,如果断了要赶快治疗,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麽错。
「以後女生如果吵着跟你说这里痛、那里痛,你就要哄人家啊,不能直接叫她去看医生,懂不懂?」
霍溪不懂,他试着想像有女人拉着他吵闹,嚷这这里痛、那里也痛,一思及此,霍溪忍不住皱眉,认真地道:「有病本来就要接受治疗,我又不是医生。」
林易恺觉得跟他聊不下去了,他主动去牵霍溪的手,没好气道:「算了,快点回家。」
两个人一前一後,牵着走过田边,林易恺想放手,霍溪却依旧紧紧牵着,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霍溪哥,那个……手可以放开了吧?」他尴尬地提醒道。
霍溪喜欢牵着他,生平第一次找了藉口来搪塞:「不牵着你,你要是跌倒怎麽办?」说完,便又拉着走。
林易恺愣愣地任由他继续牵着,他感到有些莫名,看了看四周平坦的道路,竟然生不出辩驳之词。
确实,他连在这种路上都常常跌倒。
这样想通後,林易恺也就释怀了,虽然两个男的这样牵手感觉怪怪的,反正半夜也没人会看到,牵就牵吧。
他加紧步伐跟到霍溪身边,摇了摇两人紧牵着的手道:「霍溪哥,我肚子饿了,你回家做点消夜吧。」
霍溪点了点头,林易恺便开始点菜,讲了几样刺激性料理都被霍溪拒绝,说是大晚上的对肠胃不好。
林易恺想了想,又给了一个点子,却还是被回绝,不禁有些气恼地问道:「什麽都不行,要不然还有什麽能吃?」
霍溪沉默半晌,装作不经意地给了答案。
「不然就……炸薯条配冰淇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