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狂奔着。
身後急促的脚步声在幽静的空巷里回荡,沉重的呼吸声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空间的关系,在姝芮的耳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巷子两旁的古厝没有一家的灯亮着,生锈的铁门关的掩掩实实,破烂的藤椅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她死命地跑,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冲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路口,她连忙左拐,试图甩掉对方的追击。一个墨绿色的大垃圾桶出现在她的右手边。
脚步声逐渐逼靠近,她猛然回头──一条黑影从墙上窜出,身躯向後弯成了奇怪的弧度,几根肋骨刺出胸腔,一双扭曲的手臂随着他跑步时甩荡在空中,裂到他耳旁的微笑露出了几颗参差不齐的利牙。
姝芮一瞬间差点忘了呼吸,身子因恐惧而开始颤抖,双眼惊恐地看着黑影逐渐逼近。
一个金属掉落的声音将她从惊吓中拉回,她连忙冲向垃圾桶,忽略沾染在垃圾桶上的暗红色液体,拉开厚重的上盖,屈身钻了进去。
就在姝芮关上盖的下一刻,
碰。碰。碰⋯⋯
怪物每踩一下,脚下就发出一阵黏液被挤压和断裂的声音,像是某种器官被辗压揉碎一般,伴随着清脆的断骨声。
黑暗的垃圾桶里充斥着呛鼻的臭味。姝芮一手摀着自己的嘴,一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物。她仰头看着垃圾筒的一丝缝隙,本还会照进微弱的光线,转瞬间被一个身影盖过。
姝芮秉着呼吸,从缝隙撞见他沾满血的肋骨。
她好像还听见阵阵呢喃。
怪物站在原地,拖在地上的双臂随着他四处张望而甩向桶子,发出一声巨响。姝芮被震得撞向桶壁,可她不敢出声,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手指。
突然,在一阵撞击後,空气像是瞬间冻结般,只剩下垃圾桶的残响。
空气安静了良久,姝芮放开口中的手指,试着朝缝隙向外看去。
怪物瞬间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屍臭味。
姝芮壮起胆子向缝隙靠近——
一股恶臭赫然吹在自己的耳边,她彷佛听见他微笑时肌肉撕裂的声音,
「你的心脏可以给我吗?」
她狠狠的抖了一下,睁开眼慌张的朝四处张望——凌洵昊还抱着自己——房间,是凌洵昊的房间。
没有小巷,没有垃圾桶,没有怪物。
是梦。
「怎麽了?」凌洵昊低下头,神色有些紧张,「恶梦?」
「嗯,」姝芮眨了眨眼,吞下一口口水,「很诡异的梦。」
「什麽梦?」他敛眉。
「还是别说了吧,越说越奇怪。」姝芮长舒了口气,看了一下床边的闹钟,「你今天不用上班?」
他打了个哈欠,「要啊。」
「那你还不快点,小心迟到!」姝芮挣脱他的怀抱,在床上坐起身,「起来吧,我做早餐给你。」
他却又闭上眼睛,朝自己的腰间蹭了蹭,「不要。」
「凌洵昊⋯⋯」姝芮看着自己边上的这只大狗,心里像是正在经历一场翻江倒海的大地震,可表面上却只能装做有些恼怒。
凌洵昊偷偷睁开一只眼,嘴角俏皮的抬起,就这样仰视着她。刚才还因噩梦有些郁闷的心情顿时好了一大半。
犯规,严重犯规。严重到必须处以极刑。
姝芮眯起眼睛,和他对视了良久。突然一个翻身,双腿跨坐在他身上,手臂撑在他耳朵两侧,「凌先生,不服从命令、怠惰职责的後果,你可想而知?」
当事人撇撇嘴,「不知,请大人明示。」
「以身相许。」
想当然尔,在他准备提枪上阵前,姝芮就以公事为由,逃之夭夭了。
是的,早在高中时期,两人就以这种无厘头的方式,度过了整整三年。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不停歇。
就算交往,两人依旧不改那嘴炮的相处模式。
不过当他的女朋友,好处还真是挺多的:大医院看医生不用挂号不用排队、做检查基本上都是他在付钱、没有婆媳问题、没有门户问题、没有金钱问题⋯⋯
除了人长太帅,走在路上会被女性同胞排挤外,其他全都是优点。
就现实层面来看,交这男友,划算!
可如果硬要说当一位医生的女朋友有什麽坏处,那倒是有一个:他真的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是真的,蛔虫。
「不行,那个太咸。」
「这个太辣了,不好。」
「还敢偷吃?没收。」
姝芮像个怨妇般,望着被夺走的咸酥鸡,脸上满是哀怨和不舍。那可是老板偷偷塞给自己的啊⋯⋯
「一块就好嘛⋯⋯」她可怜兮兮的拉着凌洵昊的衣袖,连说话的语气里都戴上了点哭腔,「我都十年没吃了⋯⋯」
是真的!姝芮从几个月前第一次回来後,就没有正常当回正港台湾人过!那可口的咸酥鸡、过瘾的麻辣小火锅、香煎多汁的蚵仔煎⋯⋯都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才能一嚐其滋味——虽然最後半夜梦醒都发现是棉被或某人的手指⋯⋯
凌洵昊低头看了眼快趴在自己手上的姝芮,叉起一条乾瘪的四季豆,「只能吃这个。」
「没鱼虾也好⋯⋯」,姝芮望着眼前有些不堪入目的四季豆,撇了撇嘴,闭着眼靠着想像力给吃了下去。
两人继续在人潮中走着,姝芮抬头看着迷彩绚烂的摊贩招牌,闻着由不同食物混杂在一起的香味,听着此起彼落的叫卖声。
好奇妙,明明都不是自己十年前所熟悉的小贩,可此刻却觉得,好像回到了十五岁的自己。有昔日的热闹繁华、有熟悉的五味杂陈,还有⋯⋯
他,一如往常的他。
也许,自己的家乡一直都在。街道和人是不同以往,但在最深处的那份灵魂,仍然是自己所熟悉的台湾。
「宋姝芮,你看那边。」凌洵昊朝不远处的一个摊贩点点头。
「是沙画欸!」姝芮兴奋的拉着他走上前去,双眼发亮的回过头,「可以玩吗?」
「可以。」放开她的手,好让姝芮可以坐在摊位提供的小板凳上,方便作画,「你要哪个?」
「大蝴蝶的那个!」姝芮坐在板凳上,仰着头,指着老板身後的一张黄色沙画纸说道。
老板闻言笑着将墙上的那幅沙画拿了下来,递给还站着的凌洵昊。
凌洵昊接过後也坐了下来,把沙画放在姝芮面前。高大的身躯和修长的双腿被迫挤在板凳和装满不同颜色的沙盆前,这画面倒是惹来不少路过的年轻情侣注视。
「齁你看别人的男朋友多温柔!我叫你陪我拍个照你都不愿意!」
「这男生好可爱啊!长这麽高还坐在这麽小的椅子上!重点是还长的超帅!」
「马子狗⋯⋯」
凌洵昊听了没什麽反应,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在姝芮旁边,「干嘛不画?」
「你⋯⋯这样坐会不会不舒服啊?」姝芮看向他折起来依旧快抵到下巴的长腿,「你先去旁边等我吧,我一下下就画好了。」
「可是我想看你画。」凌洵昊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说。
看着他一副忠犬的模样,姝芮也不忍拒绝。这男人怎麽转变可以这麽大?「好吧,我画快点。」
说完,姝芮便拿起老板提供的牙签——不同一般人,中规中矩的将块状的黄纸挑起来撕掉——直接把画纸中央蝴蝶的部分,连同图画本身的黑色框线,整个撕起来,露出一大块白白胶水的部分。
「为什麽要这样?」凌洵昊在一旁问。
「你看了就知道。」姝芮拿起一张较大张的黄色纸片,沿着中心卷起,做出一个漏斗的形状。
凌洵昊也不再多问,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
姝芮捏住自治漏斗上端的接缝处,将面前的白色细纱勺进漏斗里,靠着捏着的部分来调整出沙量,成了一枝临时的画笔。
姝芮支颔思索了片刻,才将画笔放上涂有胶水的画纸上,行云流水般开始作画。
先是白色打底,用黑白相混的沙画大概轮廓,再来是不同颜色的细部,在用一些亮眼的颜色做一些阴影上的变化。最後撕掉最外围的部分,用宝蓝色和浅绿色画背景。
不到十分钟从头到尾没有参照任何图。一只灰白相间的苍鹭跃然纸上——双翅外翻,像是要降落在湖面上,如炬的双眼坚定而深邃。
「画好了。」姝芮将自制画笔放在一旁,拍拍手上的沙粒。
「哇小姐,我第一次看过有人这样画我的沙画的内!好厉害喔!我拿一个塑胶袋给你,画这麽好,不能把它用糊了!」老板说完,便走去自己的箱子里拿了一只和沙画一样大小的塑胶袋给姝芮,「小姐,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拍张照啊?」
姝芮在凌洵昊的帮忙下将沙画放进塑胶袋里,「喔可以啊!」
老板小心翼翼的接过画,拿起自己的手机拍了几张照後,便将画还给了姝芮。
「小子,最近治安不太好,女朋友这麽漂亮,你可要好好保护人家啊!」老板在临走前向凌洵昊说道。
「嗯,我会的。」他看着姝芮拿着自己的画,朝自己讪讪的笑着。
两人付了钱和老板到了声谢,牵着手离开了。
「很好看欸,画的是小芯?」凌洵昊一手拿着姝芮的画,一手牵着她。
「嗯,想说刚好有个类似的轮廓,而且前几天才见过,所以就画啦。」姝芮回答,握着的手晃了晃。
「带回家给妈看,当作是我有陪你的证据。」凌洵昊一边欣赏着姝芮的画,一边说道。
姝芮笑了笑,想起他今天一下班就跑回来陪自己,还主动带着自己来夜市,便垫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唇边,「谢谢你今天陪我。」
凌洵昊被姝芮弄的有些脸红,顺着姝芮弯下的身子都忘了抬起,傻楞楞的杵在原地。
眼看平时在医院里果断干练的凌医生,成了石化的雕像,姝芮伸手捏着了一下他白里透红的双颊,「凌医生你害羞啦?」
凌洵昊回过神,迅速的向後退了一步,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哪有。」
「明明就有,」姝芮捉狭的看着他,突然想起他明天还有班,「好啦,回家吧?」
「嗯。」他嘀咕,手还是牵起了姝芮的柔荑。
两人走离身後繁华的夜市和喧嚣的人群,柔和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的颀长。姝芮望着两人双手交握的影子,心里像是有股暖流流过。
她晃了晃自己被握着的小手,仰头看向夜空中寥寥无几的点点星光,围绕在洁白的月牙旁,像是几个孩子牵着手绕着自己的母亲转着圈,欢笑声起此彼落。
复杂的世界,好像也在这刹那变得单纯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