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酒尽,喜乐声散去,终於礼毕。一天的锣鼓声尽是聒噪。我早已是精疲力竭,神思恍惚。寝殿里烛火通明,薰得人欲流泪。过往的回忆止不住地袭来。
原来那年出阁之时,未曾共饮的酒是这般酸涩。
玄凌满脸酡红,醉意朦胧地搂住了我,意乱情迷地吻上了我的脸。
「四殿下……」我内心抗拒,却无法挣脱。
「四郎,叫我四郎。」
「四……郎。」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嘴里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轻轻推开了他:「你吃醉了酒,今日不如早些歇息吧。」
他深情地盯着我:「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菀菀,你终於是我的了。」
他终是没有勉强我,两人和衣共寝了一晚。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睁眼盯着床幔,毫无睡意。洞房花烛夜,按照正妃的仪制,一切都是正红色。即便仪制已一减再减,可比起那年,依旧隆重了许多。单从这重重床幔上繁复的花样和精细的做工亦可以看出,它的主人颇费了一番心思。我转头望向那灿烂燃烧着的红烛,愈发觉得碍眼。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欲吹熄它。可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诞不经。灭了又如何,徒害了值夜的婢子罢了。
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
大婚之後紧接着的便是予沣的满月宴。予沣是长子,宴饮必要风光大办才好。且要想在王府中树立威信,满月宴亦不失为一个好的契机。
正思忖间,玄凌来了,我起身请安。他言语晏晏地望着我:「在这里待着可还好?我已让管事给你拨了一些人手过来,你要看着合意的便留下,要不合意,我让管事再挑些来。
我微微摆手道不必。「此前在……家中,左右也用不了几人。」
他笑着抓起我的手。「你现在可是我的四王妃,太素简了,难免让下头的人轻视了你去。」
他将身子挪向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我可舍不得。」
语毕,未待我答话,他已抱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挣脱了,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予沣的满月宴你可有提议?」
他仍是箍着我,漫不经心道:「照旧例办就好。你初来王府,还不熟悉各种事务,宜修现在尚在月里,需静养。」他略一思忖,「齐次妃办事倒也稳妥,且让她来协助你。」玄凌说着,贴上我的脸,用低哑的嗓音续道:「你且不必忧心,我倒是期望着……能尽早办上你的满月宴。」
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该来的终是逃不过,我闭上眼,重重地跌进深渊之中。
是夜,侍婢们散去,只留了春影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这个避子丸剂确保无虞麽?」我把玩着手上袖珍红木盒。
「名医之手,自不会差。只是……终究伤身呐。」春影拿起篦子替我梳头,动作忽地又停了下来:「其实我心里总有个疑问……」
「你心里大抵有许多疑问罢。」我截住了春影的话,「我这一生终是在为家族而活,如今也不例外。只有嫁给他,我才有价值,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我的母亲才能好好的,想来也是他希望的吧。唯一任性妄为的便是这避子丸剂。我总也想着能再为他做些什麽……」
我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这一丝执念是否毫无意义。
玄凌言出必行。翌日,我的房中增了数名仆从。因玄凌有言在先,我亦不再推托,只嘱咐春影好生照管。
「王妃,齐次妃到了。」新来的映月声音有些怯怯的。
我默默地阖首:「请她进来吧。」
府中除了宜修是次妃外,还有一个齐次妃。传言中她生性素淡,与世无争。正思量间,齐次妃已入殿中。齐次妃见我,端正地下伏顿首道:「给王妃请安。」
我起身扶起她,盈盈笑道:「辛苦齐次妃劳动了。你入府在前,本该由我亲去拜会的。谁知你倒是先来了。」
齐月宾即刻施礼回道:「承蒙王妃关怀,妾不甚感激。四王抬爱,让妾来襄助,妾已是受宠若惊。且妾居处甚偏,又怎好劳烦王妃?」
「齐次妃客气了。坐下说吧。」我携着她分别跪坐在席榻之上。
「你入府应两年有余了罢?算下来,我该称你声姐姐呢。」我笑着望向她。
「王妃说笑了。府中皆已王妃为首,因已您为长。」齐次妃谦恭极了。我却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了些许刻意的生疏。王府的姬妾们谁不期盼着有一日成为正妻?她们的希冀却因我这个「不速之客」被生生破灭。想来她们自然是不快活,若是亲近才反常罢。我内心不禁自嘲。
「你且说你的,但这声姐姐可是少不了的。」我故意露出小女孩的俏皮,「我刚入府,连府中院落都不甚熟识。以後必有仰仗齐姐姐之处。」
许是未料到所谓的王妃会以这般口吻应答,她略感诧异,後似是抿嘴轻笑了下,并不再反驳了。
「这满月宴亦算是王府的要事一件,今日暂且先抛开其他不提。姐姐可与我说说,往日这府中宴饮可有何避讳?各人又有何喜好?」
她正欲答话,门堂处忽地传来实木碰撞之声,我俩双双侧目。
「这是怎麽了?」我向着门口发问。
「可小心着些。」隐隐传来春影低低呵斥声。随後春影带着映月进入正厅,前後跪下。
春影开口道:「请王妃和齐次妃恕罪。因前些日子湿潮,故王妃的琵琶也沾了湿气,我见着今日天色正晴,便招呼着映月将它取出,顺带掸掸蒙尘。谁知这丫头手生,不仅磕了琵琶,还惊扰了两位主子,实在不该。」
「原是这样。无妨。你们且仔细些便好。」我并未怪罪。可映月已在春影身後瑟瑟发抖,倒教人生出几分不忍。
齐月宾一时未有答话。我心下疑窦,才察觉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映月怀中的琵琶上。
「看来姐姐甚爱琵琶啊!」我只笑着,继而向她瞥了一眼。齐次妃的脸色登时泛红,似是意识到自己已失态,又似是被戳开了隐秘。
「你们先下去吧。」我叫退了两人。
「妾失仪了。」她躬身致歉。「实在是王妃的琵琶难得,未能忍住。」
「我未曾怪罪於你,你无需如此。」我豁达一笑。
「敢问王妃,这可是紫檀木制?」
我点头认可。
「想来王妃必是琴艺超群了。」她眼眸一亮,殷殷地望着我。
当年故人的一句闲语,让我狠了心研习。如今早已是沧海桑田。
「姐姐顽笑了。琵琶难精,我手法拙劣,不过是让内行人看笑话罢了。」顷刻间,我已神态自若,「我看呀,是你深谙此道罢,只一眼便已看出琵琶价值几何。」
齐月宾笑了笑:「哪里的话。我身在将门,却不需像男子驰骋疆场。深闺尽日无聊,我偷偷学了这门技艺,终是登不上台面的。」
「又何尝不是呢?」我接话道,「我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只是如今你这一手好琴艺可别荒废了,改日得好好献上一曲。」
我与齐月宾相视一笑。
夕阳将余晖散入云中,使天空晕染出柔和的浅红来。我怀抱着琵琶,右手拨弦。当我触弦的一瞬,弦应声而断,我惶然一惊,心觉戚戚。
「菀菀——」玄凌入了寝殿。我低下头,忙慌放下琵琶,并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滴。
已是太迟。
我失神之态他尽收眼底。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这边厢,玄凌已轻轻抓起了我的右手,语带心疼:「你手指划伤了,得赶紧包紮起来,来日方能癒合。」说着他便要唤人。
「我无碍。」我抽回手急急打断了他。「只是个小口子,四王还是别惊动了旁人。」我顿了顿,「快入夏了,我屋里的人愈发懒怠了起来。四王来了也不见有人通传……」
「不怪他们。是我不愿惊动你。」玄凌解释道。
片刻的沉寂。
「这琵琶还是妾未出阁前不时把玩的。今日春影不知从哪翻找出来。妾一时兴起,想着试试手。许久不碰,手生了,琵琶却旧了,弦便断了。倒教人忆起昔年在闺中与双亲嬉闹胡赖之事,不禁伤怀。」我扯了谎,「不料想四郎来了,又让你笑话了。要是传了出去,别人会议论四王妃还是个矫情的小丫头呢……」
语毕,我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玄凌的脸色。玄凌微皱的眉渐渐舒展开来,神色中已没有了迟疑。他的嘴角亦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被我逗笑了般。
「你早已不在父母膝下承欢,难得怀念,也是人之常情。」他一壁说着,一壁凑到我耳边,「况且你本来就是个小丫头……」
「四郎浑说!要论年岁,我可是比你年长。」
「那又如何?我可不会拨断琴弦。」他得意洋洋。
我蓦地涨红了脸:「四郎净取笑我!」他哈哈笑着,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胸膛温暖厚实。我靠着他,听着他的心砰砰作响。此时此刻此景,足以让世间大多女子沦陷。若是能这般过上一世,也是极好的。
可惜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