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划过那条茜色大袖衫。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我手指微微发力,将衣衫揉了一团,又轻轻放开。
「四王是这两天回来麽?」我向身後的春影发问。
「堤坝修筑完工在即,且次妃至多半旬即临产,王府的头胎,他肯定重视,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应该就回来了。」
那场家宴,那双深情眼眸,那盒药膏。过往种种在我的脑中串连起来,渐渐明晰。这是一场博弈,我孤注一掷。
「妹妹要生产了,作为姐姐的自然是要关心的,不是麽?」我复又轻轻摩挲着衣衫,「还得喜庆些。就像——那天进宫时的吉服。」
「可是……」春影欲言又止。
「可是不合祖制,是吗?」我转头看着她,旋即起身,踱了几步,「这不打紧。这本就是一着险棋。胜了是人间炼狱,败了是阿鼻地狱。」
我笑着望着满脸不安的春影:「你看,也没区别,对吗?」
春影沉默了。
「也不知他好不好。」今夜万籁俱寂。我的心已焚烧殆尽,只剩一堆残灰。不是现在。你要好好的,等着我。
草长莺飞的季节,今日又是春光明媚。灿烂的阳光让我一时睁不开眼。我主动支会了父亲,表示欲往四王府探望宁宁。父亲犹豫着,可我的措辞无懈可击,他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有了父亲的首肯,我一路畅行无阻。
四王府不大,然曲径通幽。我留意到园中种植了不少梅树。
「小姐。」春影小声唤着走神的我,「到了。」
宜修的居所不大,简洁雅致。我在正厅见到了她。她已颇有少女的风韵,再不是以前的小女孩了。
「姐姐来了。」
「朱柔则见过四次妃。」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太子良娣了,恪守礼数才是本分。只可惜我这一身鲜丽实在遮挡不住。
宜修忙示意下人扶住我。她有些吃力地挪了挪:「姐姐这是做什麽,按辈分理应是我行礼。只是我现在有孕,实在动弹不得。」
「次妃客气了,按照礼数……」我恭谨地一字一句,宜修打断了我。
她略略埋怨地看着我:「姐姐如今与我可是生分了,连声妹妹都不愿意叫。」
我谦和地笑笑:「身在王府,不比在家中。自是不能像寻常人家般随意称呼了。」
宜修托着肚子,迟缓地走到我面前:「姐姐的事,我未能帮上忙,为此我心里很歉疚。现在看到姐姐平安无事,我才放下心来。」她挥挥手屏退了左右,「我们好久没有闲话家常了。」
「是啊,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将为人母了。」我应道。
她微眯着双眼,似有满腹感慨。
「医者说我临产在即,这段时间多走动走动有益於生产。姐姐何不陪我散散心?」
「自是好。只是得派人紧紧地跟着。若是你身子不适,也好及时照料。」我机警地回应。
她对着我抱怨道:「你可是不知道,为了我的身子,天天动辄便是一堆人跟着,我真真是要闷死了。」
「他们尽心,也是为了你好,也显出四王对你的重视。」
她再不好说什麽,只能听从我的意思。
春日融融,我与宜修踱到了湖边。
「这湖比起宫里的太液池,可是差了好多。」宜修挽着我的手臂,神色淡然地望着湖面。她静静地说道:「没有娘亲在身边,姐姐怕过吗?」
我轻浅一笑:「果然是要做母亲的人了,都有些神神叨叨了。」我轻轻地抚摸了宜修鼓起的小腹:「这几日姨娘留下来陪你可好?姨娘可疼你了。」
宜修神态如常。
「次妃——」一个小厮从远处跑来,他看了看我,犹豫着在宜修耳边轻声道:「四王回来了。」
宜修微露笑颜,嘱咐道:「他一路车马劳顿,让厨房备些好的。我即刻就到。」
她转头望向我,刚想开口,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以及仆从请安声。
四王笑语盈盈地面对着宜修。「我刚回来,见你不在屋中。心里挂念,便来寻你了。」未及宜修回话,他注意到了我。
「朱柔则见过四王。」我款款欠身施礼。
一瞬的沉默。凝重的气氛让人一时透不过气来。
「这还是长姐初次来四王府呢。」宜修对着四王娇嗔道,「长姐从小就疼我,见我临产在即,特意来陪我。」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入夜难眠,我披上衣衫,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湖边。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我一个激灵。四王已悄然来到了我的身旁,「可是惊到你了?」
我摇摇头,欲向他请安。他伸手拦住了我。他直视着我:「我记得那天你穿了茜色的大袖衫,里着牙白的对襟短袄,下面露出海棠红的百褶襦裙来。」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
「自那日初见,再不能忘。」他的目光灼热,气息逼人,「家宴上你的一舞,更是让我魂牵梦萦。」
「直至你摔倒的那刻,我心绪大乱,差点起身。」
「所以那药盒是四王所赠,是麽?」
「我为避嫌,只以梅花作引。你若有心,便是有意。」他话里意味深长。
「多谢四王厚爱,我乃休弃之身,何德何能得获四王垂青?」我故意流露出了怅惘的情绪。
「知道我为何主动迎娶宜修吗?」他凑到我的耳畔,「因为你。」
他志得意满地向我宣告:「只要是我玄凌想要的,便没有不能的。更何况是为了你。只是——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若我说在乎四王,便是欺瞒了废弃的太子殿下;可若我说不在意,却是欺瞒了自己。」
「是麽?」他用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凝视着我,已无意辨别我话中的真假。
「废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根本无心於我,但我仍恪守着本分,一步不差,不料却被扫地出门。我想着下半生不若伴着青灯古佛,寻个六根清静。」
四王没接下我的话茬,只用手温柔地滑过我的一头青丝。「那些梅树,你可还喜欢?」
想不到竟是为了我随口感叹的一句诗,让他在园中栽了梅树。
「过去是你无从选择,如今我希望能在今岁冬季与你一起煮雪赏梅。」他很是执着,「明日你且回去,我不会再让流言伤你。」
「等着我。」他留下了一句信誓旦旦的承诺,坚定地离去了。
翌日清晨,我问候过宜修,便早早地去了。回到家,我特意用冰水沐浴许久,果不其然地病倒了。我理所当然地闭门静养,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定有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暴。
我病了数日,每日昏昏沉沉,好容易发了汗,一身松透。我刚想下地走走,春影便把我扶到了榻上。
「小姐现在还不宜走动。」
「我躺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你还不让我走动走动。」
「是呀,小姐这一躺,外面翻天覆地的,你都不知情。」春影受母亲嘱托,一直守口如瓶。她见我大好了,开始对我娓娓道来。
意料之中的,玄凌想要娶我遇到了空前的阻力。圣上直骂竖子,群臣难免有所谏言,琳妃也未必支持。
「他们还提到了赐死。」春影心有余悸地对我说。
赐死?朝廷需要倚赖朱家,同样的四王也倚赖着朱家。我无意中成为了一颗制衡的棋子。所以圣上绝不会糊涂到走上这一步。
「後来不知是谁说这不过是家事,又有人说不过是个女人,何必呢?」春影继续道。
「所以风向变了,是吗?」我心里冷哼了一声,却又不得不感谢说出了此话之人。
春影轻轻点了点头。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还有件事——」春影变得吞吞吐吐,「四次妃……早产了。」
我的心一揪:「可平安?」
春影仍是点点头。
我重又倚回榻上,无力地阖上眼。这个赌局我赢了,却没有任何值得庆贺之处。
「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滚烫的泪水滑过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