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出嫁一月,又是一场家宴。由头是四亲王娶亲之喜。兄弟之间宴请便少了拘束,我们这一众妾室也可出席。我常日聊赖,亦不好推脱,便一道去了。
宴饮无非是那一套,我出身官宦人家,虽不好像男子登堂入室,到底也是听多了。我小心翼翼,觥筹交错之间,还是有了些醉意。我原想叫了春影,以不胜酒力退席,不料竟然横生了枝节。
「我想看朱娘子跳舞!」央央奶声奶气的,眼神分明望向我。在座的皆是一惊。
众所周知,献舞唱曲的大多是乐坊的歌妓舞娘,正经主子是不可能当众献舞的。我的脸色忽青忽白,孩子的一句戏言我若辩白显得小气;我若不言岂非认同?两下为难间,太子妃说话了:「央央快些过来吧,可别难为了你朱娘子。」
央央嘟着嘴,振振有辞道:「素问古时梅妃清丽脱俗,她的惊鸿一舞让唐玄宗久难忘怀。我看着朱娘子亲切,如仙子一般,这才喜欢。」
我心里暗叫不好。梅妃最後失宠於唐玄宗,郁郁而终。可央央话语中满溢赞美,让人辩驳不出。她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此次显然是有人成心了。
我缓缓站起:「梅妃独绝,妾又如何与之相较?何况妾根本不通舞技。」我说的是实话,父母从未让我接触这些。我一些薄弱的舞技还是私底下跟着何姨娘偷学的。
坐我对面的宜修突然怯怯地发声了:「姐姐通音律,但确实不通舞技。」
玄璃饶有兴味地随声道:「既通音律,为何不能一舞?莫非你不喜央央,故而拂了面子?」宫中上下无人不晓,太子素宠这个独女。我已知是在劫难逃,再难拒绝,换过一身轻便的行头便随琴声舞了起来。我竭力回忆着何姨娘教授的舞步,却想起了何姨娘终日忧伤的目光,想起了她僵硬的身子却换来父亲淡漠的神情。我泫然欲泣,一个转圈却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眼眸。我心头大乱,一个分神,脚腕处传来一阵扯痛。
我再无力支撑,软软地跌了下去。
「朱良娣!」春影急了,顾不得许多,上前扶起我。
「殿下,朱良娣今日饮得多了些,想来身子本就不适。不若让她早些回去歇息吧。」太子妃替我求告。
玄璃同意了。
回到西厢房,我吩咐春影不许惊动医者。春影替我除了鞋袜,我的腕处已经红肿。她取来药盒,帮我擦着药,气愤得红了眼眶:「这也太欺负人了!小姐也是好性子,任人这麽欺凌,还得咽着,不请医者。」
听着春影唤我小姐,我恍如隔世。我取过绢帕拭去她脸上的泪。
「那你要我如何?是大哭大闹?还是持刀砍人?做这些对我们而言,是有害无益的。我只有低敛,才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春影心绪难平:「旁人倒也罢了,连二小姐也跟着帮腔。真教人心寒!」
我本不愿面对此事,被春影一把掀开,一时如被人插了一刀,心口嗡嗡地痛。只怕从琳妃召我入宫起,便已有预谋,只待等我入瓮。皇位只有一个,如今朱家手上有了两个皇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与宁宁注定不能两全了。
是要舍弃我麽?
身系家族祸福?
我咧嘴苦笑了一下,眼中还是滚下泪来。我倏忽有些明白了殿下当日的话。只是如今的局势於他不利,他一早便知,为何不加阻拦?
「良娣,院中有仆从说奉了太子妃之命来给您送药。」婢女在房门口朗声道。
我赶忙擦净泪痕,平复心情,正欲开口,忽地察觉出一丝反常。我留了个心眼,对着春影道:「我腿脚不便,你先替我收下吧,我改日再去谢恩。」
春影应声出去,似是絮絮说了会。春影回来之时,手上拿了个瓷盒。
「这是难得的西域之药,连宫中也很少见。」还未待我张口,春影一股脑儿地说了起来,「那仆从也是有趣,见是我来,硬说此药用法精细,将这张方塞於我手,说定要让您亲自览阅。」
我接过药方,徐徐展开——纸上空无一字,只抖落下了一片早已晒透的红梅。
「这倒也奇了。」太子妃送药便罢了,这包裹一朵红梅,又是何意?」春影困惑道。
「你还看不出来麽?」我盯着那瓷盒,「太子妃敏慧,知道我不愿被人叨扰,又怎会托人送这膏药。更何况此药稀有,太子妃虽尊贵,但未必有此药。」
「显然是有人假托了太子妃的名义,想要引起我注意,又不愿留下太多的痕迹。这才附了梅花药笺。」
「那会是谁呢?」春影仍是一脸茫然,我却有了大致的答案。
只是若这猜测为真,要是被人抓了把柄,後果不堪。
「改日,四下无人之时,你将这瓷盒投入井中,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过。」我郑重道。
春影懵然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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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脚伤,太子妃免了我早上行礼。我闭门不出,倒像是真的修身养性般。懒懒的养了几日玄璃来探我了。我行礼不便,他倒也没有勉强。
「你的脚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怀,确是好些了。」
「往事後期空记省,我正是桃叶桃根各尽伤……」太子静静地唱了一句,坐在了桌子的旁侧,「孤适才听你反复唱着,你倒是不累。只是你一个大家闺秀,有舞技尚且不论,这等倡优的戏曲你又是从何处学来?」
我望着窗扇外的桃花扑簌簌地掉了一地,伸手彷佛就能接住一瓣。我的记忆依稀回到了九岁那年。我悠悠叹了口气:「是何姨娘教的。」
「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桃花树下,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子跳舞,更遑论是离我如此之近,她的舞姿简直摄人魂魄,我呆在了原地。她很快发现了我,冲我盈盈地笑着。我央她教我跳舞,让她说故事给我听。她的声音柔和动人,唱的曲子触人心肠。她是美丽的也是寂寞的。我有时偷偷看她,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一坐便是一天。」
我抬眼,视线越过桃花树,看着碧蓝澄澈的天。玄璃不说话,也不催促。
「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父亲知道了之後,大怒。他让我在阁中闭门思过,遂去找了何姨娘。我最後一次见到她,她憔悴得如风中的一片叶子,我没敢上前,默默站了片刻。当晚便传来她过世的消息。父亲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贱婢死不足惜。我大病了一场。以後再没提起过此事。
不知不觉,我已是泪眼盈盈。
「可每年桃花始开,我都会忆起她,终不能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难怪你爱桃花。」玄璃似应非应地接了一句。
我不愿就此过往再多细论,转而问了玄璃:「殿下说妾也就罢了,可殿下自己不也颇通这戏文?」
玄璃自嘲道:「孤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只因孤是太子,你们便都不把孤当人看吗?」
「既人心都为肉长,那殿下为何偏生就来折磨妾?」
「哦?」玄璃嘴角现出一丝狡黠的笑。
「是妾鲁莽了,顶撞了殿下。」我亦不想再多言语解释,只谢罪便了。
玄璃伸出手彷佛要接下我的泪滴,最後他叹了口气,看我一瞬间的眼神里竟闪过心疼:「这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污秽不堪。东宫更是暗流涌动。我们谁又不是从泥淖中爬出?孤亦不敢说自己的手上从未沾染过血腥。这太子之位被无数人算计着,殊不知其实孤日日像在炭火上煎熬般难受。」
我诧异地抬头——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他摩挲着一块玉璜,我注意到上面系的非一般的金丝银线,而是五彩丝线织成的一股绳。从褪色程度看,显然已是佩戴多年了,绳上出现了断裂的口子。
「绳旧了,得让琅儿再编上一条了。」
玄璃口中的琅儿是太子妃的闺名。我有些难过,心隐隐作痛。我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很珍视这玉璜,是与太子妃的定情之物麽?」
「这是先皇后留给孤的唯一物什。孤常想着,日後要为娘亲建一个梅园,便唤作倚梅园。」
倚梅园?原来玄璃爱梅还有这层缘故。之後我们都不再说话了,烛火忽明忽暗,我的心情亦跟着起起落落。也不知玄璃是何时离去的,等我回过神时,榻上已是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