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滿江紅 — 肆‧大囍臨門

「请问是要挂在这儿麽?」

「嗯,就那吧,谢谢。」

笑着说道,江曳斐将银两放在工人手中,对方又惊又喜地连躬身道谢,和一旁的工人有说有笑地平分工资,走人。

「哎!竟然有这等数目!」

「是呀!我就说啦,咱家江少爷出手可阔绰了,有些富家子弟还吝啬得要命,可这位公子反倒对平民阶级的人更好呢,奇也怪哉。」

「听你这麽一说,有个传闻是说江公子自幼起便常在平民街中出没,约莫是这个原因吧?」

「兴许如此呢,可那将老头的太太可真是该死啊。」

「哦?」

「上次我听我家老三说在江府工作时,听到他太太居然这麽说:『这次曳霖还是不够出色啊,试作都快赔钱了,只能叫那不孝子先回本府一趟了。』」

模仿着江曳辰太太的声音,尖酸而刻薄,又道,「嗟呼,那孩子也真可惜,不过也没办法,趁有得利用时就要多加善用才行,也不乏我砸钱,还忍受他的存在了。」

「哎!那女人怎麽可以这麽说呢?!那可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唉……谁知道呢?不是么子就会遭受如此冷落麽?真是猜不着这些有钱人家到底在想些什麽,可江大少再怎麽说都比那默默无名的花瓶好啊,为何狠心如此呢?」

「可外面不都传说,都是江曳辰干的?」

「我当初也是这麽想的,但前几次我进江家工作时,江曳辰向我打声招呼,态度温和地让我以为他是被招进来的书画家呢!结果後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江老头!」

「……咦?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哎,不管怎麽说…江曳斐被当作箭靶子卡在中间都不好受啊。」

「嗟呼嗟呼……江曳斐也真不容易啊……」

「……」

置若罔闻的江曳斐,神色自若地整理桌上的残物。

……他并不知道这桩事。

可,一直不愿见他的江曳辰,明明就……

明明就……

「哈哈!曳斐啊,你出名了!」

「……打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红遍各地了……」

怔了片刻,江曳斐无语吐槽着,心如死水,望向在一旁捧腹大笑的曹芝庆,顿时无言了。

拍着他的背,老曹更是豪爽大笑,「哎呀,你的吐槽怎麽变得更加犀利了啊!」

江曳斐的动作仍未停歇。

「……请您先完成手边的工作再说吧,算我求您了……」

现在老曹正动手帮忙江曳斐装潢店里。

他的店铺。

时间回流前一时辰。

江曳斐不再受取来自家中的津贴补助,打算以一己之力养活自己,再等红儿一起。

可他未料到,他的店里竟出现了些「不速之客」。

「哦?看起来真不错啊!」

「欸?」

江曳斐灰头土脸地回眸,讶诧地望向来者,「老曹?!」

「听说你要开张店铺,所以俺就来啦!」

语毕,曹芝庆身後更是冒出了一名秀丽女子,「来,我家娘子也来打扰啦!」

「江少爷,您好。」

曹芝庆的妻子,严玲,正贤淑地鞠躬欠身,江曳斐连忙从梯子上下来。

「大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啊!况且,您较我年长,是我该行礼呀!」

似是瞧见对方慌张失措的样子很是有趣,严玲不禁莞尔笑说。

「开玩笑的啦,别这麽谨慎,都自家人。」

「……」

江曳斐向伫立至一旁的老曹投以鄙视眼神,他一脸「这些可不是我教她的啊」的冤枉神情望回来,不过眸中多了些促黠。

……他终於了解为何这贤淑妻定是坚持要嫁他的原因了。

温婉贤慧的切开来都是黑的。

猛然想起一抹白中带红的身影,江曳斐不自觉地勾起微笑。

「老曹?!你也来这儿啦?!」

「嘿,是小蔺啊!别来无恙啊?」

傲骨侠气的高挑女子踱过门槛,「哎呀!玲玲仍是跟以前一样美丽呀!」

前来勾上严玲的玉肩,蔺草漾着欣喜,却又有些念怀的笑靥说道,「有几年没见了吧?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蔺草和严玲是同一期的花魁,同时间进修,虽然後来品级不同,可两人仍是刎颈的至交。

「我才担心你呢!当时怎麽劝你都不听,硬是生了孩子,不过,你後来自己居然跌破咱们的眼镜,开了红招阁,这一点倒是挺像小猫草你的作风呢!」

店里霎时一片无声,连鸦跟雀都不见了。

小猫草……

「……噗……!」

江曳斐率先忍不住地喷笑,连带着他人一起笑了开怀,店里顿时充满一阵快活的气息。

「哈哈哈哈哈!小猫草!」

「喂!你们这些人!」

蔺草又惊又怒地娇声叫道。当她羞窘时,声音总会不自觉地柔媚起来。江曳斐猜她本人大概毫不自知吧。

严玲仍是一派自然,悠悠说道,「那时院中也是以花的名字作为代称,没想到我们这个传统竟然被小猫草你给延续香火啦?」

「别叫我小猫草!!!」

「想当初,我马上取名叫铃兰,正当你正为化名而伤透脑筋时,老板娘可是亲自为你取名为小猫草呢!而你不也爽快取用了麽?」

蔺草哭丧着脸道,「玲玲你别再喊啦!」

「哎呀,别激动嘛,小猫草。」

「哎、你!」

看着平时总以捉弄人为乐的蔺草竟被人们誉为东方圣母玛利亚的严玲逗弄着玩,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感。

回应他俩的是众人的欢笑声。

「哈哈哈哈哈!!!」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蔺草姊姊!我们全都来捧场啦!」

「是呀!今日是要来个大清扫是不?好呀!总比服侍那些男人好多啦!」

众女子大声吆喝着,个个样貌出众,十分的吸睛。

这些女子皆是红招阁的艺妓或娼妓。

「哟!来来来,帮江少爷打理一下即可,弄完,我请你们吃一顿好料的!」

「好呀!好呀!姊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子嬉笑着,豪气的态度约莫是受了蔺草的影响吧。

然而,才刚涌进数位女子,随着她们,後头又多了几个不请自来的稀客。

「嘿!江公子我来啦!」卖吃食的李姨笑说。

「曳斐兄,有何事,我立定相助!」卖剑器的于兄说道。

「呀,曳斐老弟,老翁虽已力不从心了,但能出多少力便出多少。」卖灵丹妙药的沈二叔说道。

「我们都来帮忙啦!」

刚领完银两的工人又拉了几位夥子过来,高声叫道。

看着原是冷清的空荡店铺,瞬时吵杂起来,热闹凡比,江曳斐忍俊不禁,心中盈满暖意。

「好了,好了!诸位可要把鄙人的店给挤满啦!」江曳斐打趣道。

「哈哈哈哈哈!」

店里顿时充满快活的气息。

兴许我该向江爹道谢吧。

经由大夥儿的帮忙,不过一个时辰店里便已一尘不染,摆设皆一并就位。

看这状况,明日即可开店了。

众人见事已成,皆坐下歇息,打趣起来。

「江公子,没发现特别的地方麽?」

「欸?」

江曳斐从柜台後方的布帘走出,一望,霎时说不出一字一句。

不仅是他所添购的陈摆,还多了几项华美的精品。

精致的布幔经由巧手,制成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及蜂蝶,飞舞的奇景,装饰在店中木柜上。

「嘿!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手工绸缎,至於加工的部份则是俺妻的杰作。」

「公喜开张,江公子。」

巧夺天工的木雕上了釉彩,两尊至於门前两侧,一龙一凤,犹如两尊门神。

「这可是我特地想出来的,至於含义嘛……江大少可知,龙凤实为皆是公的神兽,懂得我的巧思罢?」

「呵呵,江公子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豪气万千,价值不斐的上品宝剑及镶着雕琢成牡丹的翡翠玉石上头,多了由黄金熔铸成的金葱雕花装饰在上。

「多谢曳斐兄多年来照顾敝人的店,敝人不胜感激!」

别出心裁的摆盘,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的可口佳肴一一摆放在铺上红色桌布的案上。

「哎,这回,又有一对佳人被我见证啦!这美人可真有福气呀!」

被这惊人的阵仗给彻底震慑,江曳斐激动万分,内心有股说不出口的感动。

太好了,能在尘希镇认识这些人,真的是太好了。

这才是我,有实无名的家人。

这个城镇,才是我的归属地,超越那一百多坪的富丽堂皇,这份人情味浓厚的地方,建立起无形坚实的城墙,比起过度招摇的家府,更是硕大辉煌。

众人似是见江曳斐心有万分感慨却说不清的模样,哄堂大笑起来。

「唉呀唉呀,我们压轴都尚未派上用场,就把这小公子给感动得热泪盈眶啦?」

「快出来吧,要好好安慰你家夫君啊!」

「哈哈哈哈哈!!!」

江曳斐哽住呼吸,强制压抑近乎快溃堤而出的泪水,镇定下来,「什麽压轴啊?况且,我可没哭好麽?」

蔺草和曹芝庆心有灵犀的对望,又瞧着他,不约而同笑道:

「那等会儿你可要哭惨啦!」

正当江曳斐还一头雾水时,一个人轻盈地抬起精致小脚,踱过门槛,进来室内。

江曳斐霎时口急地犹如黑色唱片在播放时卡住,重覆跳针的播音机。

「你、你……你……」

此时,娇小的人头上披盖着赤色丝巾,抹上白粉胭脂,抿上唇妆,点上花黄,着上他剪裁好的朱红彩凤和服,踩着宛若朵朵燃烧烽火的凤鸟牡丹绣花鞋。

嫣然一笑,犹若初春将至,春雨绵绵,东风沐浴,万物复苏,万丛绿中一点红。在众人喝采,掌声不断的恭迎之下,含苞待放待放的花朵来到炙夏,红花怒放,等待那注定之人采撷这朵娇艳狂放的彼岸花。

吐纳诉说着盛暑芬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潺潺细流,波光粼粼的潇江河水;鸟鸣啁啾,清脆悦耳的歌唱声是为祝贺这一波崭新的世代。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之。

佳机已到。

如同那时向他伸出绿叶的红花,江曳斐向前伸出手臂,摊开掌心,绿叶轻抚,垂挂在他的手里。

不离不弃。

一个接着一个叫好,鞭炮声连连,如雷贯耳,直奔云霄,相较於众人的激昂,此刻的江曳斐却逐渐趋於平静。

他掀起赤色丝巾,不再让任何事物遮掩对方的美。红儿恬静地笑了。

使一滩死水重现生机的,为他缀上色彩的,让江曳斐重新看见这片土地,雀蓝穹空、人们的色彩的人,正站於他的前方。

江曳斐上前,一个倾身,触碰被花瓣一层层包覆的花蕊。

此生他,已无遗憾。

「哦!!!新郎都还没交换戒指就迫不及待先吻了新娘啦!」

「订情物咧?江曳斐你该不会忘了吧?」众人调侃道。

他顿时困窘起来。是谁让他如此措手不及的啊!

「有喔。」

彼岸花笑说,洋溢着止不住的幸福,从脖颈中掏出一枚银饰。

众人顿时沸腾了。

「好个闷骚江曳斐啊!尚未成亲就先急着把人订下啦?你好样的啊!」

「哈哈哈哈哈!!!」

哒哒哒……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何人?

「唉呀!我来晚了!一直被困在本家出不来,真麻烦!」

「臭小子,连着我也一同拽进来是要干什麽!痛痛痛……!」

慕儿甜甜地笑着……紧捏某人的耳朵,「嘿嘿,虽然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有种斐哥哥好像被人抢走的感觉,但姑且先送上祝福吧?」

恬笑又道,「毕竟,斐哥哥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事嘛,嘿嘿。」

甩开慕儿邪恶的手,贾轩竹轻抚着被捏得红肿的耳朵,蹙眉道,「哟,结婚啦,可我没准备红包给你俩……痛、痛!」

笑吟吟的,慕儿轻敲了下手心,「唉呀,这还不简单?去帮斐哥哥做一天的帮手不就得了?这个提议不错吧?」

「为啥我要听你这臭小子的话──」

「在座若是喜欢敝人的提议请掌声通过!」

「啪啪啪啪啪!!!」

「喂、喂!」

「你人缘可真不好呢,唉~」

「你这小屁孩给我住口!」

「咧~才不要呢~」

江曳斐和彼岸花对看一眼,乐见其成。

「好呀,明天开张就麻烦你啦!」

「我家夫君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江曳斐和红儿一搭一唱地说着,贾轩竹的脸色随之逐渐铁青。

「江曳斐,你欺人太甚!」

「哈哈哈哈哈!!!」

语罢,江曳斐和红儿被众人推到主位,他俩虽是介意自己年纪较小,但仍难以推辞,坐下。

大夥儿一同举杯。

「敬这对佳人白头偕老,琴色合鸣!」

「乾啦!」

「乾!」

清脆的敲击声,众人大快朵颐,中间不乏热络的交谈。

趁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江曳斐悄声对彼岸花说道:

「怎麽发现和服的?」

红儿灿笑,从怀中掏出一只提袋,从中掏出一枚相片。相片中的男子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手中仍紧抓着大致成形的和服。

「那时,已是深夜,可你却仍未上楼,我有些担心,便下了楼看看,没想到就看到这一幕了。」

他静谧地望着相片中的江曳斐,又道,「隔天,老板娘趁你不在时,找我过来偷偷说,你在晨曦之时醒来,策马加鞭地赶工,而做完成品时,正苦恼着如何把做好的和服放置在何处,身为娼院之主的老板娘已起床出现在柜台,你便要求她帮你藏在她的房间里。」

「她不仅告知了我此事,还带我进房看你做的那件衣裳,替我穿上,而令我吃惊的是,这件和服惊人地恰好贴身,不过度松弛,也不过度紧绷,很是让我惊喜。」

偃首看着相片的头抬起,红儿望着江曳斐,眸中带水,激动得不能自己。他说道:

「我便知道……能做出如此合身的衣物,且无需测量……除了技术高超以外,也是因为出自於对成品的用心……」

「老板娘说……那是因为你如此重视我的缘故,才会做得如此精致,若是对作品没有喜爱之情,是做不出这样的程度。」

「哎呀!可真是个小美人啊,可不是麽?」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杵在穿衣镜前,一时之间,喜也不是,不喜也不是,不如说,当下有种情绪被抽离的感觉。

看着镜子中身材姣好,容貌出众的红衣男子,我顿时有种恶心的感觉。想像着每个夜晚,镜中的男子以这样的先天优势,勾引、交媾、淫叫,像个女人一样打扮自己,被男性女性看不起,是比女性娼妓更为劣势的存在。

而这张脸,明明碰见一个发自内心爱着自身里外的人,却露出一副木讷、空洞的呆愣样貌。

这是一个因为感受到被爱着而幸福的脸麽?

霎时涌升出的一个疑惑,令我这阵子焦虑不安的情绪化达到最高峰,而後,我竟掩着面瘫软在地上,哭了出来。

我听见老板娘吃惊而焦急的询问声,可话语到了嘴边,却无力地转换成无尽的哀戚、苍凉的哭泣声。

当曳斐对我坦白真心,从仍爱着另一个人的心态,完全转换到我身上时,我能毫不犹豫且不纠结的心思对他伸出援手,说穿了,其实是因为感受到有人真心为我着想,而我尚未陷入这感情漩涡里时,才能爽快地面对这份感情。

可自从遇见陈慕谦,看见曳斐的痛苦挣扎,以及他不求回报的温柔宠溺,杵在一旁的我,身为他的爱人,却深刻地感受到那当下,我是跨不进他们两人之间的。

从那刻起,我夜里始终不得好眠,时时刻刻紧绷的神经令我即使入睡,梦魇却反覆不间断,使我深受折磨。过往不曾有过这般经验的我,在信念尚未混入其他杂质时,我未曾动摇过。

可这次,我看见曳斐因我而挂起的真心笑靥,即使打从心里欣喜的漾起笑颜,可内心却嚐到了苦涩。

不能安心,不想安心,不该安心。

我深刻体会到若是那人,不再向我,而是朝着他人露出本该是只对我露出的笑容,那永无止境的提心吊胆,无故萌生的怯惧将会在我心中无限紥根。

不要离开,不行离开,不准离开。

请只看着我一人。

请只爱着我一人。

必须只爱着我一人。

当我猛然察觉这份扭曲至极的情感,我不禁在犹如空城般的房间里,独自低声啜泣起来。

为什麽会有如此肮脏的念头呢?

为什麽会有想要囚禁他人情感的想法呢?

为什麽爱一个人的心情,是没办法维持纯洁而美丽的呢?

明明确实瞧见他眼中的真意,我却一天比一天更缺乏安全感。

直到这次,穿起这套着装时心中对自身的厌恶及对曳斐的歉疚蓦然无尽膨胀。

他是如此地努力裁出这套完美的衣裳,想给我穿的。

他是如此地期待,看见我穿上衣裳而惊喜的神情的。

他是如此地毫不犹疑,因我而奋发向上想让我见到他更好的一面的。

可我呢?

我是娼妓。

我是娼妓。

我是陪睡卖身的娼妓。

走在街里,被人们敬重爱护的他,是公子,出於世家大族的公子。

深知曳斐丝毫不介意我的出身,也未曾在无意间露出鄙夷神色。

可我却,完完全全,一丝一毫,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在他眼中,因为我的耀眼,而为此想向上,成为能够让我因他而幸福的人。

可在我眼中,我却因为看见自己的种种不堪,而瑟缩身子,因自己而深感屈辱。

边哭边扯下身上的衣裳,我光着身子,浑身赤裸地曝露在老板娘面前,可我却止不住当下的伤悲,而老板娘的身子是如此的温暖,让我有了一丝,我能够泄愤的勇气而不需有任何心虚,并且有了对自己的救赎感。

或许是有相同经历,老板娘才会马上看穿我的想法及心情麽?我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

「别再自责了,我看了都难过。」

「我那时说的是我自己的经历,可曳斐他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一次次的安慰,一次次的轻抚,让我不断嘶哑嗓子大哭,哭到全身无力且酸涩而昏昏睡去。

醒来之时,我全身着穿乾净衣裳,躺在自己的房间内,而曳斐正在我身旁,睡得香甜。

虽然心中仍有所警惕,但因无所顾忌的发泄令我舒畅许多。

我轻抚着曳斐俊俏的脸,细细琢磨着老板娘的话。

「你要因为自己能被曳斐爱着而高兴呀。」

「真心相爱且信任对方的两人,在面对对方时,是能够坦白一切心思的。」

「虽然很难,可曳斐,他也是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着让他能够如此信赖的伴侣。」

「若是你没有这等为他而在所不惜的觉悟,曳斐是不会果断选上你的。」

心中理解老板娘的话,虽然打从一开始,我就想过这些了。

但,能够放过自己的人,也只有自己了。

想着曳斐若是发现我的这等挣扎,定会自责不已的吧。

想至此,我才有如醍醐灌顶,彻底醒悟。

曳斐他,早就发现了。

为了不让我发现他正不断因我而自责自己的心思,他乾脆全心全意地放在让我高兴的想法上。

正因为他了解我若是被自己在意之人安慰、戳破所想,绝对会更加失意的性格,才会采取这等决策。

我无意地落泪,正当我回神、发觉时,我正浅浅地勾起微不可察的笑容,望着曳斐的睡颜。

我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若是心思不够细腻,他又有何等能力能够在尘希镇以一己之力获得民心呢?

原来他看似笨拙且完全没察觉我的心情的样子,都是刻意的。

他竟然能,只为了我一人,做出行动并思考如此复杂的举止。

这次,再也不单单只是理智上,我终於确实感受到自己在曳斐心中的地位已经是不可或缺、无可取代的存在了。

那我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嘛。

不对,一开始便了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但也因此,能有如重获新生般的解脱感。

我俩的枷锁,是否在无形之中,卸了下来?

看着他可爱的憨酣睡颜,我沉沉睡去。

望着曳斐今日更为兴高采烈的高昂情绪,我放松地,笑了。

他发现了。

那下次,我也能像他一样,看见他的烦恼麽?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呀……我很高兴,此生有缘能够遇见甚至比我还更爱我的人。」我不再羞涩地抿唇浅笑,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上曳斐胸前的领口,「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礼物。」

迅雷不及掩耳,我猛然拽下手上的布缎,阖上双眸。

这次,换我带给你,温柔的吻吧。

「放闪啦!放闪啦!趁大囍之日,闪人不用钱啦!」

「想不到这孩子这麽狂野主动啊,看来咱们江公子以後可是妻管严啦?」

「哈哈哈哈哈!!!」

望着曳斐怔怔地看着我的呆傻模样,我好心情地绯眸上勾。拂袖伸出手,夹起菜肴中的红烧炖肉,抬起另一只手置於肉的下方,递给我的夫君。

「啊──」有些坏心地,我甜腻腻地歪头笑说。

毕竟,是他自己告诉我,放闪不能输人嘛。

看着曳斐的脸犹如关公在世,我不禁一阵心花怒放。

「……啊、啊……」

羞耻地将肉块含入口中,他摀住嘴,轻啖肉块。

定是瞧见我的行动,某夫妇也回之以闪光礼。

「哎呀呀,小玲呀,啊──」

「啊──」严玲幸福地张开口,将之食之,「来,小庆,啊──」

「啊──」

望着曹氏夫妇,肯定是在恶作剧,顺着他们,我可怜兮兮地看着曳斐,噘起朱唇,撒娇起来,「人家也要你喂……」

嘿嘿,他的脸好红啊,若是拿杯水置於他头上,肯定马上就沸腾了。

略为抖手,生涩且笨拙的手势使我了然曳斐是第一次做出如此亲密的行为,那、不如这样吧。

眼看肉块就要送到我面前,我摇首,将手放在他的上面,一个转向,要他自己啖下,他不禁一头雾水地望着我,「曳斐,先咬着嘛。」

闻言,咬住颇大松软的嫩肉,鲜美浓郁的肉汁欲滴下,江曳斐不由得慌张起来,连忙想找纸巾抵住,可他没有。

因为我抓住他的手,上前咬下了那块停滞在外的肉。

「喔……!人不可貌相啊!很会撩人喔!」曹芝庆吆喝道,众人便将我叼走曳斐嘴上肉的那幕映入眼帘。这也是我故意的。

要有点小心机才行,否则哪天这块木头就傻傻地跟人家跑了也说不定。

明明聪颖机灵得很,却在这方面是块可谓神木般的迟钝。

「喔喔喔喔喔!真看不出来呀,惦惦吃三碗公喔!」

「超老练的啊,难道害羞的样子都是骗人的麽?!」

在场男性都瞠目结舌起来,不可置信地露出一副「告诉我这是假的」的幻灭神情,女性则是一脸干得好的满足神情,只怕我会被外头围观的人盖布袋了。

老板娘默默地直挺拇指,焉然十分赞同此举,一脸「不愧是我一手交出来的!」的骄傲神情。

严玲则是一脸「宣示主权可是很重要的呢!」,挂着灿烂至极的笑靥,感情这位贤妻多年前也曾做过如此之举麽……

「……拜托请当什麽都没发生吧……」

羞窘地无地自容,我家夫君无力扶额道。明明撩人技术一流,怎麽反过来被撩就如此地得可爱呢?

我可不会就这麽放过你的哟。

「怎麽可以说是什麽都没发生呢……」故作受打击的样子,我泪眼汪汪地望着曳斐,「好过分……」

这次,他终是窥见我眸中的掺有的不安好心,无奈地,百般纵容,「好嘛,对不起,是我错了,嗯?」

我摇首,「怎麽可以这麽简单地就想带过呢……人家可是很受伤的呢……」

自是十分清楚我的企图,曳斐笑道,「那,为了表示对我家娘子的真诚歉意,我该如何是好呢?」

吸了吸鼻子,我一脸计谋得逞地绽开安然无事的笑颜,「夸夸我,亲亲我,摸摸我的头,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我家粗心的夫君吧。」

「啧啧,真是老谋深算呀。」曹芝庆深感佩服地赞叹道,瞥向严玲,「哎,该不会当初我也是这麽被你骗走的吧?」

严玲强忍笑意,忍笑忍到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兴许是吧,不过附带一提,这招我也对小庆你用过喔。」

「真的假的?!」曹芝庆惊诧地摀住双眼,讷讷道,「男人心呀……真不可谓海底针……这有如海沟之针了吧?!」

在座男性皆露出认同的惨痛神情,有如遭受欺骗地用力颔首、认同曹芝庆的话。

蔺草则是没好气地吐槽说道,「喂喂……你们不就是男的麽?」

反正我骗的人也不是你们,也罢吧?

倒是严玲启齿道,「哎呀,不如就先看江公子要如何回答吧,再说了,能被美人骗就该偷笑了,那你们身旁又没有美人,更惨啦……」

更落井下石地捅了在座男性好几刀,严玲悠哉地嫣然一笑,掀起杯盖,优雅饮茶。

这回,愤慨的男性同胞正以炙热视线投以江曳斐那处,不知他的背,此刻是否凉飕飕地,呵呵。

「咳、嗯。」

江曳斐起身,单膝跪下,我反倒有些被惊吓到了,「怎、怎麽,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的……!」

真挚地执起我的手,在上头轻啄一记,靛眸中如净水映着我的面容,「当初,我在外头,独自一人过活,对我来说,活着正如同死去一般乏味、无趣。

「可某天,我又踏入红招阁,想找蔺草闲谈时,她告诉我,那天,有个新人,进来到此处。我听着她的说词,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人起了份好奇,便在她的提议之下,见了对方。」

众人会意地哦了一声,我有些羞涩起来。

笑了笑,曳斐接着又道:

「果然如同传言所闻,那人是如此惊人的美艳动人,令这看遍世间女子的我也忍不住呆愣了片刻,才向对方搭话。可谓一见倾心。

「有别於我对花魁的印象,他并没有对我露出讨好的意思,出乎意料地,他却只是静谧地演奏了一首曲子。」

浅笑着,曳斐露出怀念的神情,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使我情不自禁、心跳搁浅了一拍,魂被勾走了六魂五魄,只残留一魂一魄的我,仅是痴痴地望着他,视野竟有些狭隘起来。

里外皆光彩夺目,可低调的乌黑柔发,却妥妥垂挂下来;绢丽的湛蓝瞳眸漾着睿智,却也闪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出生於望族,却体贴、谅解身分贫贱的平们百姓。

这样的人,是我的爱人,至死也发誓会爱着我的,夫君。

我的夫君再度启齿:

「他可能认为没有人能够了然他弹琴的用意,可,我却理解了。而那天夜晚,我们深深被对方吸引,顺理成章的,我们,共度了长夜。

「虽然事後,我想示好,却用错方式伤到他了,可他却并未对我表现出失控的情绪化,只是问了我的名字。」

轻笑一声,美丽的眼眸,未曾离开过我。

「而现在,他就在我的面前,接受了我,成了我家夫人。」

「往後,我也会像现在一样,宠他、爱他,非他不可。」

「我爱你,红儿。」

至此,我不自觉地落下泪水,怔了一下,「你……怎麽……」

看我支吾其词,曳斐笑着拂去我的泪珠,「不喜欢麽?最後一句话你若是不喜欢,可就麻烦了呢。」俊秀的男人对我露出幸福的笑靥,眸中带着惊人的溺爱。

「因为,今後,你每天都会听到了。」

「唔……!」

我心中原是单纯的小坏心全都一扫而空,取儿代之的是难以抹灭的恬静幸福感。为何是平静?太过激昂澎湃的幸福,来的快,去的也快,易产生空虚及不安,犹如服毒般让人痛苦。可这次,能保证今後,不论迎来欣喜或伤悲,都不用再提心吊胆,令人安心的关属感使这份感情安定,不用再一人承担或欺瞒。

太令人幸福,过度的幸福,货真价实的就在这,狂喜地教人溢出晶莹饱满的泪珠,沿着颊边流淌下来。

「唉呀呀,新郎把新娘弄哭啦。」

「可要安慰新娘子呀,别让人家哭得那麽伤心啊。」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忽然,有句突兀的话语传入我耳中:

「欸?怎麽有很浓的花香啊?有人送花来这儿麽?」

我不禁僵硬在原地,泪河硬生生地断流,有些微不可查地颤栗起来,使支流欸抖落成无数个雨珠,流尽。

又来了……又来了……

我略为惊恐地望向曳斐,那人却始终如一的平静。他知道香味是从我这飘来的麽?

想至此,我不由得有些惶恐。

口中浓腻的肉味残零感顿时令我反胃不已,恶心感涌至喉头,我难以忍受地蹙眉,感紧拎起茶盖,饮下近乎见底的水量才止歇。

我这难堪的举止令在场的人怔住。当我回神、察觉时,众人皆困惑地挑起眉梢,唯蔺草和众妓及曳斐是一派自然,丝毫不觉有异。

「真是的,江曳斐真是太不贴心了。」老板娘率先打破静寂,「别忘了,你家红儿可是吃素的。」

「欸?!」

在场皆一片哗然,倒是有几位对曳斐指指点点起来。

「抱歉,一时未注意,太过匆匆便挟了肉菜。」曳斐说道,起身,瞧着我的瞳眸多了些肯定,及更多的不解。

我霎时明白过来。

可让我疑惑的是,为何对於我不能吃肉的这件事,刻意探视?既已知晓,却仍保有不解?

我下意识忍不住抓紧自己的衣裳,避免花香外露。

不要紧的,即使曳斐猜测出来,或者他开始在怀疑都无所谓。

回归座位,稍稍冷清的场面又因众人对曳斐的调侃而再度热络。

陈慕谦蓦然站起,「好啦,都过了一时辰有了,再不回陈府,我可就要被宰杀了。」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哽咽,抬起东西二话不说往外奔去,令在场又是一阵困惑。

「我之前就在想了,江家不是和陈家一直不对盘麽?怎麽有个陈家的孩子来呢?」

「哎呀,话可不能这麽说,江公子小时候和陈小公子可好得很呢,还常常在咱们街上一块儿玩呢!」

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李姨如是说道。

「可能看着自己的哥哥被抢走了,难免会有些难受吧。」

一阵唏嘘,我有些担心地瞥向曳斐,他神色虽是未变,可置在腿上的手握拳,因过度施力而隐隐发白。

「我该走了,明日秋後算帐。」

出乎意料的,贾轩竹说道,看向曳斐,「放心,我去找那小子,你就老实待在这里陪着你家娘子吧。」挥了手,他潇洒地朝外走了。

「哎哟,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去俺家打牌吧!」

似是醉了的曹芝庆巧好提议,其余人士立即嚷着说要把曹家布匹通通都赢走,浩浩荡荡地,一行人便走出店外。

我和曳斐顿时有些怔了,对这场面转换的过快速度给弄的有些微愕。

「……老曹就是太爱操心了……」曳斐闷闷说道。

「咦?」

「别看他一副喝醉酒的样子,没看过他独自一人喝酒的那副模样,是不会了解他这酒鬼的酒量,是好到他一个人乾了一箱啤酒都不会倒的。」

叹息,曳斐摇首,对我笑说,「哼,这些人也真是的,说走就走,说散就散,只剩我俩清场啊!」

我不吭一声,走向伫着要动手清理的曳斐,向前拥住他的身子。

「耶?!」他,讶诧地惊叫一声,倏地涨红了脸,「红、红儿?」

他试探性喊了一声,可我怎麽都不想放手,将头埋进他胸口,不发一语。

我想成为他的支柱。

「红儿,怎麽啦?」

「我们来收东西吧!」文不及义地,我忽地道出这段话,松手转身收拾桌上的狼藉。

投以狐疑神情,曳斐顺着我动作起来。

「不用担心的唷。」边动作,我边说道。

「耶……?」

将桌上可抛式盘碗随赤色塑胶桌布包起,丢入垃圾袋中,「我知道你也明白,该放手了,而那孩子身边,会有人陪伴。」

了然我意有所指,曳斐擦拭桌案,「为何你如此确信?贾轩竹那天可是对慕儿极度的不顺眼啊。」

我不禁漾起深深笑靥,「物以类聚啊,那俩人是同类型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对方的行径,看着过去的自己,定会有所共鸣、感触。」

闻言,曳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俩合力将长案搬至一旁,拎起钥匙。曳斐有些迟疑,停顿良久才勾起我的臂腕。

「我……真的可以放心麽?」

果然,即使有所领悟,可难免仍有些纠结。

而人们也因自身的优柔寡断,安抚人心,抑或难以切离。

我一把抱上他的胳膊,曳斐略为吃惊地望向我,随後清冽的靛瞳眯起,温柔地拂过我的额。

「凡事都会过去的,而後,迎来新的未知。」

仰首一笑,身穿红衣,彼岸花儿狂妄、妖艳绽放,可再也不会介意,打从心里喜爱这样的自己。

「你是,我也是;他是,贾轩竹亦是。」

纤指轻点了下曳斐胸口,我拉着他步出店铺,有别於室内,外头艳阳高照,来往的人们川流不息。

流转的爱与憎,割舍不下的情与仇。

在这情感的囚笼里,构成整个色彩缤纷、璀璨的尘希镇。

往後,为了逃离或寻求庇护依所,在见到你的顷刻间,犹如桎梏应钥而解。

我听见枷锁松落的声音。

至於是否踏出束缚,则是你的意愿与否。

「熙来攘往的人潮总会碰上对的那一位,而为了遇上对的人,即使受伤了,他们也仍会面对门外的一切可能。」

「即使有所危险及不确定性?」

「是的。」

我往後退後一步,望向店铺上的题字,瞥向我的夫君,灿然一笑。

仅靠的身躯传来强而有力,令人安心不已,陶醉的悸动。

「喜欢麽?」

「嗯!」

现在,我可会坏心地先保留招牌的秘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要走了喔。」

「姆。」

为了待在曳斐身边,为了他,为了我,将会执迷不悟,迈步向前。

肆‧怯步花苞,缓缓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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