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走过去,无斡取了长枪便走,未留下一字,如他一贯沉默的作派。
那老人家望着无斡修长的背影好一阵子,才踩着碎步进了竹苑,同时风铃叮铃一响,上头的图案换成了一只狐狸追鸡的调皮模样。
「唉唷唷!好大的煞气啊……」老人家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膛,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又瞥了瞥无斡的去向。「小先生,那人是谁啊?一身好大的煞气,不好不好,别与他来往。」
煞气吗?来竹苑里的人形形色色,有神智清明,也有痴呆癫狂,自然也有满身腥血仇苦的人。
老人家很害怕,自己倒是很习惯了,他接过鸡蛋,笑道︰「是一位朋友。」
「朋友?」老人家面色惊疑,以为墨璃在开他玩笑,却又见墨璃对他点了点头,有些丧气的颓下肩膀,道:「小先生,老夫知道你心肠好,可不是什麽人都能交朋友,莫怪老夫多嘴,他那把长枪不知道沾染多少人的血,妖气四溢,老夫是连靠近都不想。」他一边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光滑剔透的鸡蛋,心下一喜,连忙啃了两口,接着又像想到什麽的,身子一顿,偏头过去,墨璃正哼着小调削番薯,一边锅子还滚滚热着熟蛋,而脚边篮子已经空了。
老人家:「……」
「我明白的,没事。」墨璃勾起嘴角:「若有危险,我当然避而远之,但现在这世道,多少人手里是沾着血的,若真要计较恐怕只是多劳费心神。」他淡淡的说,见老人家手里空了,又吹凉了一颗蛋放了过去。
老人家看着鸡蛋,忍了忍,没忍住,只得默默含泪的吃了起来。本来这蛋就是拿来给墨璃加菜,这下反而变成人家拿来赌他话的好用处,真是丢脸至极!颜面扫地!可、可是……这可真香呀!小先生怎麽连弄个水煮蛋都能这麽香!
老先生吃着吃着,忽然吃出了个鬼迷心窍,嘴里的蛋还没吞下去,张口就问:「不知小先生愿不愿意做我儿媳妇啊?」说完,反应起这话恐怕会引来人家反感,惊恐的打了自己两掌,两颊登时红成一片:「没事!没事!老夫瞎说的!」
墨璃倒不介意,将番薯放进篮里递给老人家,老人家彷佛忘了脸上的疼,一脸笑嘻嘻的欣然收下,不过一秒他又想起自己是来送礼的,老脸立刻皱成一团。
「叮--」又有客人来,风铃化成了一个蒙面娃娃,身边桃云缭绕。
来的人压低着竹帽看不清面容,他一路疾行至此,然而,踏上竹苑後却没有马上进来,只是侧身站在门下,伸出一手抚摸篱门,像是在确认什麽。
墨璃新倒一杯茶,推到桌边,看起来就是为那位客人而添的:「无斡来过。」
客人一听,似乎松了一口气,抬手双指一弹,方才他摸过的地方燃起一簇黑火,不过几次眨眼後,那黑火无人骚扰,自行熄灭了去,然而篱门上什麽痕迹都没留下。
「我还以为又有什麽东西……」客人一边说,一边拍去肩上落叶,只是没想到他还走不出第二步,前方突然疾行飞来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咚的一声,精准无比的撞进他怀里。
那竹帽本就松松盖在头上,并未系紧,这一撞便掉了下来,入眼,是一个俊俏的少年,唇红齿白,一袭白发如雪。
「凡青!」桃嫣小屁股坐在人家手上,不安分的扭了扭,两手十分不客气往人家脸上乱拍一通。
凡青微微一笑,下一瞬把桃嫣高举过头,往上轻轻抛接,身形一转,带起白衣飞翩,流水金绣闪烁如蝶,煞是好看。
桃嫣笑得合不拢嘴,把凡青脸上当画布似的,一直往人脸上戳:「今天真好,好多哥哥来!」
凡青任由桃嫣给他在两颊上各画一个红圈圈,听见她这麽说,他挑眉道:「喔?很多哥哥来就很好,那如果只有我过来,就不好了?」
「嗯……也不是……」桃嫣歪着脑袋,食指压唇,思考几秒,然後啊了一声回答道:「是你能来的话就更好了!能陪我吃饼乾,玩泥人!」
凡青十分满意这个答案,兜着她,两人闹了一阵,最後不仅他的脸、颈子都染上桃色,衣领肩处连遭鱼池之殃,墨璃默默奉上湿巾让他擦去脸上一坨坨嫣红。他朋友每一过来,没有一个不被桃嫣玩得花红紫绿的。
老人家见有外人来,看上去又与墨璃熟识,便不当灯眼,提着那篮黄澄澄的番薯,还有一些滋补身体的草药离开,背影看去,老狐狸尾巴一甩一甩的,可见心情美好。
过了正午,山谷间的风里添了点冬未退尽的寒意,吹得人皮肤生凉。墨璃两手收袖,转头问道:「你和无斡都来了,外面有什麽事吗?」
凡青点头,往远处山穹一望:「北方人鬼战乱,东方大妖也想趁势换主。我刚从北回来,一路上有需多逃亡的氏族,你可要当心安全,最近上门求医的人恐怕也会变多。」
墨璃没有回应,盯着杯里的茶梗,不知在思想着什麽。
凡青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又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只见墨璃只是望着他,淡淡笑了笑,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为何太平的日子总是没几日呢。」
像是印证凡青那日的话,五月刚过,风铃便像是吃了灵气丸,一天下来叮铃铃的响个不停,花图不知换了几回,就这麽一连响了十几日,哪怕是再悦耳的音色,久了也会令人听了耳根发酸。
一个白影忽而幻化而出,如昙花一现,只看的出他往风铃虚虚一指,那风铃便被静了音,花图立刻变成了一竖上长下短、互不相接的两条红线,微微抖动。
竹苑里外皆是来求诊的人,竹苑本就不大,十来个人就占去院子一半,凡青拿着簿子,细细询问每一人的症状,又依其状况将病人分成两排安坐,严重者靠近竹屋,以方便墨璃看诊,另外又请了一个年青人帮忙一些杂役。
药壶子烧的屁股通红,壶口滚出浓稠药汁,桃嫣坐在药壶三步之外,怀里抱着一盆水,正帮忙看火。偶尔扫一扫炭灰,免的热灰被风卷进林里起大火。顾了大半个月,她的两辫子的小花都萎了下去。
墨璃取了一瓢清水洒在桃嫣身上,且将她抱起,平日总是朝气换发的小脸看上去又累又倦,连墨璃都忍不住心疼,怕这一累,桃嫣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又会进入冬眠,要再唤醒只会更伤根基。
桃嫣窝在墨璃胸前,抓着他的衣襟,身上淡淡的清苦药味让她不由自主的把脸往衣服上磨了磨,人也放松下来:「哥哥,老师父什麽时候回来?」她好困啊!那火烤的她全身不舒服,可是哥哥们都在忙,她也想出一点力气,但她不会治病,也不能帮忙抓药,能做的的就只剩下顾火。
墨璃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我寄信给他,让他快快回来。」从袋里掏出一小块发土,一起把她放进铺了软布的竹蓝内,提进屋内,放在角落,小声的说:「乖桃,先睡午觉,等醒了再帮哥哥忙,好麽?」
桃嫣握着那块发土,乖巧地点了点头,自己拉上盖子,很快的,小小的呼噜声从竹蓝里传出。
「先生,这壶要先发下去吗?」青年探进一颗头,问道。手里提着一只拴着红绳的药壶。
「嗯,麻烦你了,这壶给第一排的人喝,半满即可。」墨璃正往自己手上卷绷带,没注意到青年的眼神在竹屋内飘了飘,突然看见了什麽,打了个颤後连忙退出去。
他举起双手,认真审视每寸肌肤皆完覆於绷带之下,这才转过身把双手入一个黑盆里,再抬手时,上面蒙上了一层蓝雾,仔细看,隐隐有光点闪烁。
不大的竹室里,中间搭起了三块板子,上面各躺上一人。
墨璃往中间走去,躺在那的是一个少年,他眼神涣散,不断喃喃自语,彷佛在忍受巨大的痛楚,身体颤抖不止。薄被之外,挂着一只白色羽翅。
墨璃隔着一片净布,轻轻的将少年无意识抬起的手压下,柔声道:「别动。我给你换药。」说罢,着手开始拆下少年身上脏污的绷带。到腰际时,墨璃拿开薄被,本应是少年小腿的位置却是空空如也。
他被山妖送来的时候就是如此,身上还挂着一只半妖化的小孩,不愿意与他分开,当时情况危急,无奈下只能对小孩下了一记手刀,安置在湖边临时搭建的木屋里,由凡青负责照料。
如果墨璃没猜错,这少年是大北漠的鸟妖,鸟妖一族性情温和,居於冰雪寒地,会出现在这里,应是为了躲避战火。当氏族大举往南下迁徙的途中,他应当是为了保护同族,被其他妖类割去双腿,奋力脱离围剿後,独自衔着幼鸟飞了千里路途,最後才不堪负荷掉在山谷附近,被其他路过的山妖捡过来。
山妖说发现时,小鸟妖开着短小的翅膀,用小小身体盖着少年的残缺的双腿,侧着脸,面无表情,不知是被吓傻还是受伤,跟他说话也没任何反应,状似痴傻。
「泱泱……」少年低低唤着小鸟妖的名,又咯出一口黑血,墨璃见状,两指抵住他的心口,绕於双臂之间的蓝光倏地往指尖飞去,直接没入胸口,下一瞬,少年剧咳不止,地上叠起的黑血怵目惊心。
一股凶恶的妖气随着少年仰头张口时冲了出来,很快的又消散於空气中,而少年彷若断线风筝,直直倒回木床上,一动也不动,呼吸平稳。
屋里的动静太大了,青年匆匆跑来站在门边偷看,紧张又压着嗓子喊道:「先生,需要我帮忙麽?」然後他看见地上的血迹,倒吸了一口气,这一眼差点把自己给瞧昏。「他、他吐了好多血!这没事吗?这内伤是更严重了吗?!」结果他这一喊,把其他两位在屋里调养的病人给吵醒,两双眼瞪的他把尖叫压回喉间。
墨璃被他慌张模样逗笑了,摇头道:「相反,是好了。」他说完,忽然感觉肩头沉重,连夜照顾的疲惫在他放松的一刻,席卷而上。
还好,终是保住了一条命,墨璃有种感觉,若是少年身死,那小鸟妖也绝不独活。
想着现在正是下重药入补的关键,他立刻起身要去调药,然而才迈开两步,他的手就被从後方人捉住,顺着看去,是一只乌黑透亮的黑爪。
而身後,才跟昏下去的少年却已经撑起半边身子,双眸如夕、红火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