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同學 — 第六話:流浪動物攝影展

第六话:流浪动物摄影展

修理老房子简单说就是需要「钱」,而且是不少的钱。

最常见的便宜方法就是盖铁皮屋顶,但房东觉得丑,又不能晒被子和衣服,打死都不同意。

但不解决这个问题,真纪就得搬到仓库去睡了,其实她并不在意,可是经过检查,发现位於她的房间正下方的仓库也渗水了。

当真纪开始做起最坏的打算──可能得睡在咖啡厅了十,房东接到远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他的一位亲戚兼很重要的病人要结婚了,他非得出席不可,而且刚巧美国的出版社想和房东当面讨论出版心里书的相关事宜,再加上美国一些朋友知道他会过去,邀约不断,甚至还有大学邀他去演讲,事情加一加,至少得待两周以上。

「去美国这一趟,说不定能多赚点修房子的钱回来。」房东乐观的说:「气象也说接下来这几周天气不错,不太可能再下那麽大的雨了,你们耐心等我回来,我保证,这次一定会决定要怎麽处理漏水的问题。只是得麻烦真纪委屈一点,住在我的房间了。」

「其实不必,我可以回菁姊那里住。」郑镜冷静的说。

听到他居然要离开,真纪吃了很大一惊,差点把手上的咖啡欧蕾给洒了。

她宁愿住到房东的房间也不要一个人待在奶油咖啡厅!

看穿真纪心情的房东,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没事,小镜会待在这里。」房东说:「小镜,你不在这,谁帮我照顾真纪。虽然嫌犯不太可能找到花狮子来,可是她最好不要落单。」

想到那天在便利商店玻璃墙上的错眼一见,一阵後怕瞬间淹没真纪,这种时时刻刻有人在背後虎视眈眈的压力,快要将她逼得喘不过气。

她已经无法分辨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到嫌犯戴帽子了,只能不断的立定心志,做好心理准备。

绝对不再重蹈覆辙。

她受够後悔的滋味了。

「你放心,我会请菁姊过时常来照看你们。还是真纪想和小镜一起搬去菁姊那住一段时间?」

两手捧着水玉咖啡的真纪连连摇头,用册子写道:「我喜欢这里,猫咪也需要人喂。」

两票比一票,郑镜无法,只得同意。

隔天,轻装上路的房东出发了。

目送房东搭上计程车,两人回到房内,平时觉得很窄小热闹的奶油咖啡厅,顿时变得空旷又安静。

房东的存在感就是那麽大。

穿着制服的两人将暂停营业公告挂在门外,真纪拿出随身相机拍了一张。

「这有什麽好拍的?」郑镜好奇又不解的问。

真纪直接叫出照片给郑镜看。

4*6的画面以九宫格切割,右侧的六格是奶油咖啡厅的正门,焦糖色的木板门上镶有两块长方形的彩绘玻璃,瑰丽鲜艳的图案组合成一只正在玩玫瑰的猫,古铜色的手把上挂着一张门朝内大敞,里面却空荡荡的黑暗一片,仅一只猫尾巴摇摆的图案,漫画的对话框内写有「即日期暂停营业直到二十六号」。

左侧的三格则是沐浴在灿烂日阳下的苹婆树,此时正值花季,小巧雅致宛若灯笼的白花缀满树梢,将周围的地面铺上一层雪白的地毯,深暗的黑色树影斜斜的洒在地面和奶油咖啡厅的门上,构成一张色彩浓艳宛若盛夏的照片,极其赏心悦目。

「很好看。」郑镜诚心赞美,隐藏在水蓝色眼镜後的眉眼舒展,彷佛在看着某个很怀念的事物似地望着奶油咖啡厅。

真纪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栗子色的卷发随风飞扬。

「真纪。」郑镜略略思索该如何措辞。「下大雨那天,你是不是……」

感觉到郑镜要问那个禁忌的问题,真纪猛然一凛,紧张的握紧相机,思考着该如何避开。

就在此时,郑镜裤管被将军盖印咬着往後院的方向带,真纪的袜子也被衔蝉奴撕缠着,同样也是时时往後院喵喵叫,其余几只常待在院子的猫,也从各自的地盘冒出,甩着尾巴要两人往後院过去,他们对视一眼,狐疑地跟着将军盖印走。

仅偶尔除除草的後院,大半都被凤凰树给占据了,靠近围墙後门的墙边摆着脚踏车和资源回收的纸箱、布袋、宝特瓶和奶粉罐等物,房东每天都会将这些东西在固定的时间拿至门外,让收回收的人带走,由於现在时间未到,所以仍堆在那里。

将军盖印在这堆回收物前坐下,姿态悠闲地舔毛,一副任务已了的模样。跟在他後面的豌豆黄则是跳入纸箱中,露出头来对两人喵喵叫,其他的猫也围在旁边。

一阵虚弱的猫叫声响起,真纪拉住郑镜的袖子,小心的扯了扯。

「我也听到了。」郑镜用眼神要她冷静点。

真纪点点头,没有放开手,乃是就这样一前一後的靠近纸箱。

里面是六只连眼睛都还没张开,肚脐还连在肚子上的幼猫,豌豆黄、四时好和狸奴正在里头环着小猫们,给牠们取暖。

「才刚出生没多久。」郑镜弯身查看。「先找找附近有没有母猫。」

两人绕了一圈,发现一只母猫死在电线杆下,从花色和乳汁分泌的乳头判断应该是母猫,郑镜捧着猫回到後院,找来铲子开始铲土,动手埋葬,真纪则是前去看幼猫。

幼猫们彷佛感觉到有人来似地,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喵喵叫。

「得给牠们准备牛奶。真纪,你去拿。」总算将母猫埋好的郑镜说。

完全不晓得这时该做什麽的她自然照办。

两人先回到奶油咖啡厅,郑镜要真纪用猫咪专用奶粉泡奶,他则是将放在仓库的用具找出来。

「四时好和狸奴结紮前也生过一次,我大概还记得怎麽照顾幼猫。」

郑镜一面说一面手脚俐落的清洁塑胶滴管,准备毛巾和热水,两人就这样手忙脚乱地回到後院,开始喂食幼猫并擦身,等这些都做完後便送到兽医诊所,检查小猫的情况。

搭车时郑镜打电话和班导请假,用的理由是房子渗水,得帮忙整理,附上照片,两人很顺利就请到假。

真纪用手机询问郑镜,她不懂为何需要请一整天。

坐在兽医院的诊疗室外,郑镜语重心长的说:「养猫很花钱。罐罐、疫苗、饲料、猫砂、化毛膏,一只最少一个月得花五、六百元,十只就是五千。如果生病了,那就是几千几万的花。小猫等大一点得结紮,打五合一。之前雪狮子肾结石住院十天,就花了十二万。奶油咖啡厅没有余力负担这六只幼猫了,所以下午我们得画海报、拍照,准备认领小猫的事情。」

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的真纪,点头如捣蒜,回家後,两人随便下水饺填饱肚子,便开始着手进行相关事宜。

幸好两人一个是拍照能手,一个是画画高手,设计课的培养使两人很快便做好海报,扫描画稿,搭配文字等解说便能上传各大论坛了,接下来就是瀑布般的询问讯息,回到手软的真纪,这下子真是切身体验到为何郑镜一幅严正以待的模样。

「每个都来问东问西,真正想领养的人一个都没有。」尽管两人都在咖啡厅,得了失语症无法说话的真纪,仍用脸书私讯和郑镜说。

郑镜运指如飞的回覆:「若有人什麽都没问就说要养,千万不能答应。」

「?」正在搔乌云盖雪的下巴的真纪只打了一个问号。

「养猫不是一件小事,得负责一个生命直到老死,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什麽都没问的人可能是抱持着玩乐的心态,甚至非法的意图,自然不能随意答应。你如果遇到这种人就直接转给我,我来问他问题。」他说。

真纪恍悟的点点头,打了个:「嗯嗯。」

「坐好久,腰好酸。」郑镜伸了个懒腰,将眼镜放在桌上,绑起浏海并起身道:「要不要喝欧立欧巧克力冰沙?」

疲惫的时候最适合吃甜食了!

如此心想的真纪,两眼放光的猛点头,郑镜见状,抿唇一笑,美丽的面容宛若花开般动人至极,令她忍不住看傻了眼。

从冰箱拿出小美冰淇淋、欧立欧饼乾,郑镜随意拨碎了饼乾,和冰淇淋一起放入果汁机中搅拌,然後在玻璃杯中挤入巧克力酱,将打好的欧立欧奶昔倒下,在最顶端放上铺上的碎片,放一朵薄荷叶点缀,插入吸管和长柄汤匙便完成了,动作俐落地让真纪看的连连拍手。

「和房东学的。」他觉得这没什麽。

真纪先拍照,而後喝了一大口,对郑镜竖起大拇指,比了个赞。

他失笑,神情美好,令真纪心醉。

「好了。」郑镜正色。「我这只找到两个够资格的饲主。多亏你,照片拍得够可爱,细节也清楚,才能这麽快找到人。」

真纪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剩下的四只怎麽办?」

「一面养一面找,只能这样。」

诺大的咖啡厅内变得安静,真纪转头望向在箱子里睡觉的幼猫,觉得既心疼又担忧。

可惜自己很少玩脸书,也没去什麽猫咪论坛或PPT,权限和曝光度都不足以吸引人来。

也不能问故乡的朋友。

自己顶多就是玩玩IG。

灵光乍现。

「我可以上传IG问问看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就同意了。」郑镜叮嘱着:「最好让对方过来看猫,实际见过再决定。我刚答应的那两位饲主都在论坛上认识蛮长一段时间了,她们也常分享养猫的文章和照片,值得信任。」

真纪点点头,开始将四只幼猫的照片上传IG。

她不愧是追踪人数超过IG185k的版主,一发出领养照片,底下的留言便如雪片飞来,但当大家注意到得亲自到场并面谈後才能领养,便纷纷打起退堂鼓,毕竟这些粉丝遍布各地,不是想来就能来的,仅只有少数几位想预约来的时间,真纪不晓得该怎麽办,便询问郑镜。

「约这周周日吧,一个个来看太麻烦了,一口气搞定比较省事。」郑镜一面思考一面说:「乾脆把事情搞大好了,花狮子流浪动物收容所也有不少猫,这里是着名的猫镇,我去问他们要不要共同举办领养活动。文宣的照片可以拜托你吗?真纪。」

她当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郑镜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相关计画流程就这样脱口而出:「顺便也制作点周边当作义卖,给收容所募款。真纪,你的照片可以做成明信片、海报、贴纸等周边,扣除材料等支出,剩下的你看你要捐几成给收容所。场地就用奶油咖啡厅,我们可以准备一点茶水,还得布置场地,菁姊那里应该有多余的材料,明天下课後我去拿回来,真纪,我们接下来会很忙唷!」

「只要小猫们都能找到合适的家人。」真纪打字道,纯真温柔的面容上充满希冀。

「尽人事,听天命吧。」恢复冷静的郑镜,谨慎地说。

「一定可以的。」真纪信心满满。

望着她因兴奋而潮红的脸庞,握拳的小手在胸前举起,比出给自己加油打气的姿势,看起来认真的可爱,郑镜淡然的目光逐渐泛柔,语气一转便问道:

「真纪,千猫市集那天晚上,你……看到了吧?」

没料到郑镜居然还记得问她此事的真纪,瞬间脑中便浮现当晚查询的各项资料,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则狐妖的故事。

不能揭穿、不能承认,否则……被识破的你就会走了。

思及此,真纪表情一凛,猛然站起身,拿起空杯,打算去吧台後洗杯子。

郑镜可不打算让真纪逃掉,也跟着起身,长腿一迈,便挡住真纪的去路。

「谈谈好吗?」

真纪如临大敌的摀着嘴巴,眼睛古溜溜的转着,试图寻找其他逃生方向,但她的出路已被郑镜封死了,除非推开椅子,往侧边移动,不然就只能从桌子底下钻出去了。

这时,郑镜又前进了一步,纤长的身躯挤入六人桌与椅子的空隙中,将真纪逼的贴上後方的墙壁,冰凉的触感直接透肤而来,令她不寒而栗。

「为什麽想逃?」郑镜扬眉。「你果然知道了。」一只手按在真纪脸庞的墙上,锐利的目光逼视而来。

真纪猛烈的摇头,眼角不停偷觑左右,脑中回响着:「天啊!这就是「壁咚」吗?太害羞了啦!太靠近了啦!我不能思考了啦!」

「你怕我?」一股不悦涌现郑镜的心,因而没有注意到两人现在靠得多近,他只想确定答案。

真纪摇的头都快晕起来了。

「不怕的话为何要逃?」

当然是因为你、你、你太近了啦!受不了了,都你啦!谁叫你害我喜欢上你!

羞到根本不敢看郑镜的脸的真纪,硬是转开头,却被郑镜按住下巴,扳了回来,不得不与那双现正燃烧熊熊烈火的双眸对视,喜悦、恐惧、好奇、担忧等复杂的思绪塞爆真纪的胸口,就要喘不过气,膝盖隐隐发软。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

他真的问了。

怎麽办?

我不想郑镜离开。

「啊!」

一声轻讶响起,两人转头望去,发现咖啡厅的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菁姊和洪次童站在入口,脸上写满「喔!有八卦」的字的盯着他们。

「吼!我就说你们两个今天同时请假一定有鬼。」洪次童贼兮兮地笑着。

「打扰了。」菁姊对真纪眨眨眼,拉着洪次童打算离开。

「等……」郑镜这时才意识到他刚对真纪做了如何不礼貌的举动,想要解释又不好当着真纪的脸说,一时之间,进退维谷,欲言又止。

真纪便趁此良机,一个蹲身,绕开郑镜按在墙上的手,推开旁边的椅子,逃了出来,躲在菁姊的身後,看都不敢看郑镜,一副他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的模样。

「小镜,你……」菁姊碧绿色的眼眸闪过一道凶光。

「吼──你这个禽兽!」洪次童见情况不对,故意大喝一声,冲了过去,健臂一揽,勾住郑镜的脖子,左手扣紧,使出类似摔角的技能,将他压制在胁下。

「真纪,我替你教训他!」洪次童佯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用力的凹着手,自知理亏的郑镜不敢讨饶。

真纪连忙跑出来阻止。

如此打闹一番,方才的尴尬就这样被化解了。

提着大包小包的菁姊一拐一拐地坐在两人桌旁,郑镜立刻躲去吧台後给两人煮咖啡,让真纪解释方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

这令真纪慌乱了起来,她根本就不想有任何人问下大雨那天的事情,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哀求似的看向郑镜。他低叹了声,说起捡到幼猫打算用奶油咖啡厅举办领养活动的事情。

「没问题,你们需要的材料我都可以帮忙出,但你们也得帮我个忙。」菁姊说:「千猫市集那天有很多人问我们有没有网路商店,金婆婆她们也有意愿继续做,所以我们打算架网站,小镜你和阿童负责美术,真纪帮忙拍照,我给你们打工费,怎麽样?」

求之不得的郑镜和真纪自然答应了。

「我只出材料,像是金桔和草莓酱,你们可以做成气泡水,饼乾和小点心什麽的也可以交给我们。会场布置什麽的你们得自己搞。我们插手就不美了,年轻人本就该多动脑动手。」

脑中已经有些构思的真纪点点头。

她想着这段时间拍的照片,以前参观的各项摄影展和市集等活动,以及在设计课学到的知识和技巧等,认为应该没问题。

行动力十足的洪次童加入後,场地规划进行得很快,郑镜负责画画和接洽收容所、印刷厂等事宜;真纪则是将要洗的档案挑选出来,决定哪些放大,那些做成明信片等周边,同时继续给幼猫拍照同步更新状态,真纪也找时间去收容所拍那些亟待收养的犬猫们。

至於洪次童则是负责场布等力气活,像是将桌椅搬至二楼暂放,空出一楼的空间,在树上挂灯泡,并将线路包起来,免得猫咪搞破坏,但因为他还得当菁姊那群小萝卜头的课後辅导小老师,所以无法在奶油咖啡厅待太晚,常常太阳下山前就离开了,晚上都是真纪和郑镜两人一面忙功课,一面喂食猫咪们,然後再抽出睡前的时间制作装饰品。

因为担心郑镜又想问那天的事情,所以真纪通常都躲在房东的房间,累积到一定数量後,才拿出来贴挂在设计稿指定的位置上。

所以这天当洪次童和郑镜在咖啡厅里聊起真纪时,她并不在场。

「小镜,你知道什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夜长梦多,日久生情吗?」洪次童绞尽脑汁的想了三个他以为是这个意思,实则相差十万八千里,仅仅最後一个有擦到边的俗语和成语。

「你又再胡说八道什麽?」郑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手上仍忙着黏纸圈,一个一个,连结成串,像是瀑布般淹没他修长的腿,直至触地。

「吼!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对真纪……是不是?」洪次童暧昧的用手肘顶了顶郑镜。

这时,将照片串好,打算拿到外面挂在苹婆树上的真纪,正打开房门,捧着纸箱打算从後门离开,没想到居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止步屏息。

「小声点。」郑镜用手肘回击。「别胡说。」

「不怪你,真纪那麽可爱,班上不少男同学暗恋她,要不是卡在那个巧巧,恐怕早就……」洪次童做出一个你知道我在说啥的表情。

捧着箱子的真纪吃了一惊,想离开又想继续听,但又觉得不妥,被抓到的话超丢脸的,犹豫之间,郑镜开口了。

「废话少说,阿童你到底想说什麽?」

洪次童龇牙裂嘴的扮了个鬼脸,想化解尴尬的氛围,郑镜却不领情,放弃的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为难的说:「吼!就是那个……小陶的事情,你该不会还没放下吧?」

此话一出,郑镜沉静的面容瞬间一黑。

看穿自己说中的洪次童,喝乾了咖啡,一面制作手工相框,一面叨絮着:「小镜,你吼,就是太怕痛了,受伤又怎样,总是会好的啊!菁姊也说人多跌几次跤反倒走的更好。像我,阿娥不知道打脸打几次了,是男人吼,就要越挫越勇啦!」

垂着颈项的郑镜半阖眼睫,使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洪次童豁出去了。「而且我看你对真纪不一般般,几次她出事都是你帮忙,眼镜还摔破了,你对班上其他女生可没那麽好。」

贴墙偷听的真纪顿时紧张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真的吗?郑镜也对我……

她不敢再想下去,既惊又喜,心脏就快无法负荷。

「她将成为房东的家人」郑镜淡淡的说:「房东是我的恩人,照顾真纪,让房东少烦恼些,何乐不为?在我眼中言同学和将军牠们一样。」

是吗?

原来我在他的心中和猫咪同等地位。

喜悦的浪潮被骤起的心痛给逼退。

真纪回想着与郑镜的种种,那些英雄救美,贴心叮咛,细致的照顾,都是为了房东。

果然,郑镜认为我是麻烦。

幸好有偷听,不然若自己告白了,肯定会破坏现在的平衡,好不容易郑镜总算接纳自己了……

理性不断地说服真纪看开心,但感性却越来越揪紧她的心,渐渐使她喘不过气。

不过,他说我即将成为房东的家人是什麽意思?

真纪越想越混乱,各种疑问和情愁一点点的吞噬全人,眼眶发热、湿润。

我得离开这里。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脚却如同生根般僵硬。

「是吗?」洪次童半信半疑。「多交点朋友也不坏啊。女同学麻烦,搞不懂她们的想法,我们可以先从男同学开始嘛!否则你干嘛和人类一起念书,妖怪入世不是这样的。」

果然……是真的,郑镜他和菁姊她们都不是人。

这解释了很多问题,像是相机很难拍到他们确切的身影,以及那各有特色的发型和身形。

房东也是吗?

「我有你们就够了。」一抹浅笑浮现郑镜端丽的面容。

「吼!小镜你真的很死心眼欸。」洪次童一副拿他没辙的仰天长啸。「我们都以为你开始走出来了……算了,真是对牛弹琴。」

郑镜被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给逗笑。

偷听的真纪也跟着稍稍开心起来,默默拭去眼角的泪,努力吞声,免得被发现。

「那眼镜的事情呢?你打算怎办?」洪次童换话题了。

下意识的摸了摸今天变为无框眼镜的镜片,郑镜叹了口气。「她应该知道了。」

「真的吗?你问了?」

郑镜苦笑。「没问到,言同学一直避开我。」

洪次童幸灾乐祸地说:「谁叫你之前对人家那麽凶,明明是个那麽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子。」

「我真的很凶吗?」郑镜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认为自己和平常一样。

「我觉得真纪到现在还没被你吓哭,真的是够坚强的了。被人说什麽「装作不认识」,「太麻烦」,吼!真的太狠了,我听到的时候真是同情真纪。」

回想第一天带真继续上学的路上所说的那些话,郑镜难得的反省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我自作自受?」

「没错,一整个活该。」

「……我有试着接纳她了。」

「我知道,大家都看出来了。」洪次童将胶枪指向郑镜。「你现在打算怎办?如果真纪真的猜到你的,甚至是我们的身分,你要离开吗?我记得你和房东的契约还没结束吧?」

「还有几年。」郑镜含蓄的说。

「那就是和小陶那时候一样清除记忆罗?」

郑镜停下做纸圈的动作,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我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不赞成,说到底你也有责任,却要消除对方的记忆,很不公平你不觉得吗?如果是我,被知道就被知道啊,反正没人会相信哈哈哈!」

低头望着手上的纸条,五彩缤纷的圆圈圈一个套一个,连接成线,宛若人与人之间,无论在怎麽遗世独立,终有互相联系的人,而这人会再带进其他人,组成一个更大的圈圈,没有人能例外。

妖亦然。

「反正,我不想再看到那时候的你了。这次菁姊也不见得会同意,你还是想办法问出来吧。我看真纪对你也不一般般,说不定有戏唷!」洪次童促狭的对郑镜挤眉弄眼。

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废话说完了?来帮我挂。」

「得令!」

偷听完的真纪,靠着墙,缓缓坐了下去,心情复杂。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周日,「给我一个家」的流浪动物领养暨摄影展活动开始了。

一大早,郑镜、真纪和昨晚住在这里帮忙到凌晨的洪次童,换好白衬衫和黑裤子,罩上千猫市集的围裙,领口绑了祈求流浪动物平安的黄丝带──也给十一只猫系上;另外真纪加戴口罩,藉此规避参观者的发问,免得还得费神解释为何无法说话;郑镜则是将浏海放下,维持在学校的形象。

着装完毕後,遂开始着手煮一壶壶的咖啡和红茶,没多久一盘盘饼乾和小点也送到了,洪次童将一壶壶饮料等放在放在院子的长桌上,咖啡厅的吧台清空只留下收银台,改放流浪动物协会以及相关社团的DM、猫咪和流浪动物的明信片、以及成套贩售的明信片书和郑镜手绘的价目表等,门口则是摆着募款箱和签名本。

楼梯用布帘挂起,上面画着猫脚印,郑镜亲笔写上「禁止进入」四字,免得客人误闯。

举起相机,将在凤凰树上宛若风铃般一串串垂挂的照片,以及点缀在树梢上发光的灯泡拍下的真纪,既兴奋又担忧。

她一一用眼睛细数自从搬到花狮子所记录的点点滴滴。

雪狮子窝在笔电上睡觉、夕阳洒落平交道上的火车、吧台後忙熬煮咖啡的房东、白鹭鸶飞过护城河、眷村巷弄中的九重葛、猫咪踏过猫门的脚、奶油咖啡厅的拍立得墙、老房子屋顶上的新月、园游会时在操场上交错而过的脚步们。

一切是那麽的鲜明,难以往怀。

位於前院的苹婆树挂的是待领养的猫咪们的照片,苦楝树上挂的则是流浪狗狗们,实际去到流动浪动之家後,真纪才第一次明白领养是多麽严肃且重要的事情。

没有购买就没有贩售。

那些被关在笼子里只能生小孩,一次都没有享受过散步滋味的狗猫们,真的很可怜,肚皮松垮,前肢充满因压力和虐待而自残的咬痕,明明是人类苦待牠们,但当真纪因牠们的遭遇而哭时,仍愿意摇尾巴,舔舐她的手,安慰她。

真纪自叹不如,只能拚了命的拍下这些狗猫的照片,以不失真但最能表现该动物的视角来拍,好希望帮助这些狗猫找到自己的家。

甚至还鼓励流浪动物之家的工作人员在IG开帐号,专门PO这些流浪动物的照片,并附上领养的资讯。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少,但能力所及之处,便愿意付出一己之力。

早上九点,流浪动物之家的工作人员来了,领养活动暨摄影展正式开始。

真纪和郑镜负责收银和准备茶水之类的事宜,流浪动物之家的人则是在院子招呼人,照顾前来等待领养的猫狗们,处理领养等相关事宜。

一开始只有奶油咖啡厅的老顾客,他们很捧场的买了几张房东养的十一只猫的明信片,真纪用相机替这些邻舍朋友拍照,应允会上传到刚成立的奶油咖啡厅脸书时,菁姊也带金婆婆等人来了,一只个性安静的幼猫被芊芊看中,填好单子,预约植入晶片的时间後,便将幼猫放入特地带来的篮子内,开心地逗弄牠,弄得跟她一起来,满脸螺纹刺青的高大男子醋劲大发。

过了中午,陆陆续续才有外地的人前来。

来拍照、来拍猫狗、来买明信片、来认识真纪、来领养,蜻蜓点水一晃即走的有之,真心来领养的有之,站在吧台後的真纪和郑镜对每个愿意踏入的人都心存感激,以不打扰并不被打扰的原则,或是静静的看着浏览照片的人们,或是在人们提出问题时回答一二。

和郑镜约好的两位朋友来了,也依约领养两只幼猫,真纪主动提议帮忙拍合照,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皆大欢喜。

也有不少IG网友特地前来找Maki──此乃真纪取的IG英文名,一面和她打招呼,一面逗猫,并与她交换明信片或名片。

真纪回赠此次制作的猫咪明信片,并以喉咙不舒服为由,一一用册子交流,郑镜的手绘猫咪明信片大受好评,几个在IG常聊天的IG网友,还热情地约她改天一起去猫咪咖啡厅喝咖啡兼拍照。

来访的人数之多,让一旁的郑镜非常诧异,这才知道原来真纪在IG上小有知名度,对她另眼相看了一番。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情。

像是无视猫儿想挣脱,一直要孩子抓紧猫好拍照的妈妈;大声嫌弃咖啡厅内有猫狗的腥味的客人;任凭孩子们在老房子内乱跑的家长;随手在院子乱丢垃圾的人。

除此之外,让真纪和郑镜最紧张的小插曲便是班上同学也来了。

「来了。」在外面招呼客人的洪次童,神情紧张又兴奋的对吧台内的真纪和郑镜说:「巧巧那群女的来了。」

虽然有事先做好班上同学可能会来的心理准备,听到此消息的真纪的心跳仍漏了一拍,紧张的吞了口唾沫。

「她们应该对这种文创活动没兴趣,怎麽会过来?」在郑镜的心中这几个女同学哈韩又爱打扮,常听到她们周末去大城市游玩血拚的事蹟,尽管本身也是学设计的人,却将文创和宅画上等号,偏见很深。

「吼!昨天我在学校的讨论区PO文宣传了啊,不然哪会这麽热闹。」洪次童一副都是他的功劳的模样。「好几个人回覆回来参观,老师知道我们也有参与,也说会来看看。你看,来了,是二年级才会教我们的摄影老师和水彩老师。」

两人同时朝院子看,发现老师正满脸笑意的看照片和插图,巧巧等人偷偷摸摸地从後院离开了,同时松了口气,等老师进入咖啡厅後,两人殷勤并略带忐忑的递来咖啡。

「照片拍得不错。」摄影老师赞许的对真纪说:「用的是FM2?」

将托盘抱在胸前在的真纪,极其羞赧的点点头,掏出小册子写上:「还有LOMO底片机和Panasonic。」

「不错,底片机拍出来的照片还是比较有味道。」老派的摄影老师深感认同。「我有一台LeicaM系列的相机,以及LOMOLUBITEL,想不想玩玩看?」

真纪立刻两眼放光的猛点头。

「每年寒暑假我和井老师都会举办摄影暨写生夏令营,成绩有一定水准的学生才会获邀,至今尚未破例给一年级的学生参加,毕竟摄影课要到高二才会开课。」被学生昵称为胡子型男的摄影老师,摸了摸修剪得宜的口字胡,用眼神鼓励真纪。

「谢谢老师,我会加油的。」

和胡子型男摄影老师为一对夫妻的井老师,也对郑镜提出相同的邀约,但他并未像真纪那麽外放,将喜悦尽显露出来,仅淡淡的表示感谢之意而已,唯独放柔的双眼和微勾的唇角泄漏几分真心情。

两个平日在学校不甚起眼的学生,同时在今天受到老师的关注,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过来,被老师凹走不少周边才送他们双双离开。

快到活动结束时间前,萧警官来了,带来他们确定嫌犯离开案发城镇的消息。真纪想起在下大雨那日在便利商店曾错眼看到嫌犯,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萧警官时,张帅恭冷不防地从後门进入咖啡厅,真纪立刻删除手机中的字,转为感谢萧警官的捧场,引起他的怀疑,但萧警官也知道现在不是进一步询问的时间,因为他的手机响起一通很重要的电话,故此,他匆匆比出再用手机联系的手势,随即快步离开。

张帅恭买了明信片书当作赔礼,试图在与真纪搭话,但都被郑镜给挡了下来,临走时的背影似乎有些落寞。

五点一到,众人将参观者送离後,便齐心合力的收拾场地,一直忙到将近七点才结束。

流浪动物之家的工作人员谢谢两人这次举办的活动,和真纪和郑镜约好日後继续合作後,便带着尚未找到主人的狗猫离开了。

两人看着剩下两只幼猫,虽然很难过,仍决定继续饲养,直到两只猫找到家人的那一天。

「辛苦了,我请你们吃饭!」

芊芊请螺纹男开车,载两人和洪次童去知名的吃到饱火锅大快朵颐一番。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在外与朋友们一同用餐,或者今天忙了一整天,畅快的疲惫感和兴奋感降低了真纪的警戒心,也有可能两者皆是,总之,等到吃饱的两人被送回家,双双走进恢复原状的奶油咖啡厅,她冷不防的被郑镜拉住手时,迟迟没有意识到发生什麽事情了。

「言真纪,你那天不仅看见我的眼镜破了,还看到「其他」的东西裂开了,对吧?」

郑镜单刀直入的质问,宛若一股冰水从真纪的头顶浇下般,刹时间便醒神过来,仍泛着酡红的面容浮起无措与惊惶。

「在你好好回答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诧异地注视郑镜逼视过来的锐利眼眸,两人握住的手隐隐发麻、发热,彷佛握住的是一块逐渐加热的热铁般,真纪意识到对方这次是来真的,她不能再逃了。

一股委屈逐渐蔓延真纪全身。

自己只是、只是不想郑镜离开,装做什麽都不知道的继续同住下去不好吗?为什麽非得弄清楚不可?

如果今天是房东知道了,郑镜还会这样逼问吗?一定不会吧?真纪别扭的心想着。

凭着一股倔气和不甘心,害怕打破现在的和平共处的真纪,咬着下唇,缓缓摇头,眼中并无疑惑。

她不知道,这个举动才恰恰验证了郑镜的推测。

如果真纪什麽都没看到,这时该反问那时除了眼镜之外还有什麽裂开了才是,毕竟那晚真纪找的那麽认真专注,简直像是明白眼镜有多重要似地;而非以已经知道有第二件东西裂开的角度,否认她看到该物件。

「你看到了。我想也是。」他语气平静地说。

真纪再次坚定地摇头,定定地注视郑镜。

他在犹豫。

那天洪次童说的话浮现郑镜的脑海。

他知道,就算菁姊不赞成,若他提出消除真纪记忆的要求,菁姊还是会同意的,因为这并非只为他而已,还有房东和其他的妖怪同伴。

「说到底你也有责任,却要消除对方的记忆,很不公平你不觉得吗?」洪次童的声音在他的心中回荡。

是啊,的确很不公平。郑镜思忖。这是为了逞罚我自己。太不谨慎,太不小心,造成大家的麻烦和误解,也使人受伤了,只能以此负责。

那时若不这麽做,被他吓得几乎生病的小陶,恐怕无法复原吧?

明明有这前车之监在,为什麽自己还是犹豫了?说到底,他喜欢现在的生活,今天的活动很成功,皆大欢喜,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了,而这个现在包括刚认识时,无辜被他凶了好几回的真纪。

忽然,真纪的手机响起美剧CSI的主题曲《WhoAreYou》。

「萧警官?」郑镜问。

真纪满脸警惕的点头。

算了,真纪现在的处境太过为难,自己逼得太紧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想通的郑镜,放开真纪的手,她立刻像是受惊的小兔子般,从背包中掏出手机,一溜菸的往後院跑去,纱门开关的碰咚声回荡。

郑镜拿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眉尖,拉开椅子,一口气坐了下去,将军立刻跳到他的膝盖上,窝成温暖的一团。

《WhoAreYou》的音乐嘎然而止,郑镜思忖着应该是真纪接起电话了,当他猜测着罹患失语症的真纪该如何和萧警官对话时,他膝盖上的将军忽然站起来,身体放低拱起,全身的毛和尾巴像是河豚般澎起炸开,喉咙滚着低沉的嘶鸣声。

「怎麽了?」郑镜讶问,他从未看到身为老大的将军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

将军轻巧的跳下,往後门窜去。

这时,猫咪的惨嚎忽然响起,这下郑镜不再犹豫,大步流星的去到後院。

只见诺大的草皮上有一支被踩碎的手机,猫儿们难得一见的齐聚在围墙边,对着郑镜和树根处猫猫叫,他忐忑不已的走过去,猫儿让路,露出奄奄一息的衔蝉奴。

牠的嘴角渗血,下腹部有明显被踹的鞋印。

郑镜蹲下身,颤抖不已的抱起衔蝉奴,小小不到巴掌大的猫头无力的垂下,舌头外露,呼吸粗浅。

「真纪呢?」郑镜望向後院,赫然发现後门大开,微弱的街灯照亮黑暗深邃的窄巷,一只焦糖色的短靴歪歪的倒在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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