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同學 — 第一話:花獅子高級專科學校

第一话:花狮子高级专科学校

感觉胸口出现沉重的窒息感,微小的吐息喷在脸上,湿润中带点腥味,真纪蒙蒙转醒,随即被近在眼前的东西吓了一跳,无声地倒抽口凉气,一股脑坐起身。

「喵呜。」猫儿灵巧地跳下床,踱到一旁梳理毛发,像是什麽都没发生似地。

真纪揉了揉惺忪睡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那股沉闷的感觉来自叫她起床的猫儿。

她搔了搔因翻身而变得像是一朵巨大蘑菇的栗子色头发,望向陌生的环境──薄荷绿的木窗框,上面挂着郁金香状的古铜风铃、置於窗前的深咖啡色原木书桌上放着笔电、弯成问号的橘色桌灯、木椅上挂着昨天当作外套穿的衬衫、朴素的木制衣橱前放着短靴、单人床罩着水玉图案的床包组,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猫咪图案的脚踏垫,以及随意窝在房内的三只猫儿了。

真纪回想着房东的介绍,从牠们身上的花纹判断,花色全白,现正睡在她的笔电上的是雪狮子、嘴巴的纹路如花的则是衔蝉奴、刚刚叫她起床的白腹黑背的花猫叫做乌云盖雪。据房东所言,全都是古代人取的猫儿名,非常奇特,充满诗意。

除了房间内的这三只,还有散居在屋内各处的其他八只花猫,日後再慢慢认识。

「日子还长,不急於一时。」房东是这麽说的。

那时,真纪望着房东慈爱安稳的面容,不知为何,揣揣不安的心情因着这简单的一句话便安定下来,一夜好眠。

窗外,破晓的曙光渐渐射入,将雪狮子的毛映照一片灿烂,真纪连忙起身,拿起放在床头柜充电的相机,顺手关掉夜灯,蹑手蹑脚地走近书桌,雪狮子警觉地转头瞄她一眼,真纪按下快门,喀擦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响。

「喵呜!」雪狮子彷佛在抗议真纪打扰她的清梦。

抱歉。真纪在心中说。

雪狮子摆了摆尾巴,重新窝成温暖的一团。

然後她将方才拍的照片传入手机,再转传到IG的帐号,PO出一张命名为「被猫叫醒的早晨」的照片,随即好几个爱心像是洗版般不停的跳出来。

「真纪,起来了吗?吃早餐罗!」房东的叫声从楼下传来。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回话,却发出粗哑的嘎嘎声,连忙抿唇,走至房门前用力敲了一下。

这是头一晚入住奶油咖啡厅时和房东约好的记号。

一下是「好」或「我知道了」等正面的回应。

两下则是「不好」或「不行」之类否定的回应。

「今天吃烤土司,喜欢柑橘酱吗?」房东浑厚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老房子里。「小镜,来帮我喂猫。」

这时,房内的猫儿们像是从空气中的骚动中,得知吃饭的时间到了,纷纷跳到冰凉的磨石子地上,从木门底端开设的猫门而出。

笔电总算重获自由,真纪一面开机,一面拿起昨晚烧好的保温壶,将水注入脸盆中洗脸,这是房东教她的方法,这样就不需要在未打理好自己前离开房间,不然若是在浴室遇到郑镜,多不好意思啊。

真纪非常感谢房东的细心教导,如此做虽然麻烦些,但真的自在许多。

她很感激。

原本以为和两位陌生男子住在一起,可能会非常束手束脚,直到真的搬进来後,她才知道房东因为体重的关系,膝盖不好,爬老房子又陡又小的阶梯很是吃力,所以都住在一楼。

二楼的两个房间一个是她,另一个则住着郑镜,二楼和一楼都有和厕所共构的浴室,所以房东很少上二楼;至於郑镜平日几乎都待在一楼,所以二楼几乎成了真纪的私有空间,除了上厕所、吃饭和洗澡之外,没什麽机会去楼下,这令初来乍到,且需要隐私的真纪多了喘息的空间,得以慢慢调适。

一面整理照片,一面往背包中塞入学需要的东西,真纪喝着昨晚预先端到房内的水,整理头发,涂上唇蜜,最後,起身走至床边,那里有一面椭圆形的连身镜。

镜子里面的女孩子身穿连身裙制服,上半身为白色的衬衫状,下半身则是白底蓝绿色直条纹的A字裙,充满摩登的复古感,领口的蝴蝶结和腰带为粉嫩的雏菊黄,代表一年级生,肩线微澎,即膝白袜,搭配耳下蓬松微卷的鲍伯头,以及真纪天真单纯的俏脸,看起来非常淑女。

超不习惯穿裙子。真纪别扭的心想。

但为留做纪念,她仍拿起手机朝镜子拍了一张照片。

摸了摸蝴蝶结,正犹豫着该不该拆下,勒着颈子好不舒服,想到自己是转学生,还是别做太跳脱的行为,便改为套上已经当作外套的宽松衬衫,套上短靴,单肩背着背包,将昨晚准备好的册子放入裙子口袋,关电脑,匆匆跑下楼。

「真纪快来,你的位置在这。」房东呵呵笑着招呼着。

作为咖啡厅的一楼门面很窄小,纵深长,右边的二分之一设置当作厨房使用的银色吧台,前方放着几张设计简单的焦糖色吧台椅,现正有一名中年男客人在那看报,手边的咖啡冒着蒸腾的热气,身穿墨绿色围裙的房东则在内侧忙着。

另外二分之一摆了两张靠窗的两人原木桌,一张六人桌就满了,地砖是时髦复古的黑白磁砖,一半漆成蓝色的白墙上随意贴着即可拍,大多都是猫和客人;包着芥末绿皮革的高背椅,整齐的靠着桌沿而立。

往里头有一玄关,地砖改为蜂巢状闽南砖,猫儿们群聚在那儿吃早餐,再过去则是浴室,房东的房间和仓库。

早餐放在六人桌上,郑镜早已端坐在此处吃早餐。

真纪拿出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斗大的「早安」以粗头的麦克笔写的很端正,左上角画了一个微笑的太阳。

她对房东举了举,坐到郑镜对面时,伸手在他的盘子旁敲了敲,等他从书上前抬起头,便将「早安」那一面对向他。

身穿同系列,惟独蓝绿色条纹裙改为条纹裤的郑镜,今天也将浏海放下了,漂亮面容被绿色的卵形眼镜遮掩了大半,加上那双淡漠的黑瞳,一整个阴沉不好接近了起来。

真纪没有放弃,努力对郑镜挤出笑容,挥了挥小册子。

「早。」他淡淡的说,而後低下头,继续沉迷在书的世界里。

松了口气的真纪,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很好,言真纪,你做的很好,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那是对方的事情,自己先得做好该做的本分,才是最重要的。

收起册子,她望向桌上的早餐,一时之间,神色恍惚,因为那并非自家常备的白粥、包子、馒头、肉松、荷包蛋或豆浆,而是奶油土司、咖啡欧蕾和柳丁切片。

此副光景使真纪再次领悟到自己离开家了,回去之日,无人得知,除了安心待在此处,别无他法。

此念头帮助真纪飘忽的心稳定下来,学着正视现在。

於是,她拉开略重的高背椅,按着裙摆坐下,开始吃早餐,土司烤的外酥内软,奶油香浓,引人胃口大开。

「真纪啊,早上我有客人,不方便陪你去学校。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你的班导以及教务主任打过招呼了;小镜和你同班,他会陪你去上学。」房东一面切咖哩的材料,一面叨絮着:「今天是第一天,你安心地去,安心地回来,不管有没有事情都可以找小镜,我和萧先生也可以,别担心我们,一点都不麻烦的。」

萧先生就是萧警官。真纪在心中默念,点点头,并伸手在桌面敲了一下,替代回答。

吃完早餐,将房东准备的便当放入背包,真纪主动收拾并洗碗盘,房东稍稍推却便让真纪去做了;郑镜则是很自然的擦桌子,打扫环境,这些都做完後,郑镜和房东告别,真纪则是掏出小册子,翻到写有「再见」的页面後,对房东挥挥手,跟在郑镜後面出门。

真纪即将转学去念的花狮子专科学校,就在距离奶油咖啡厅步行约二十分钟远的河堤旁,为国内现存少数几间专科学校之一,除了一般通识课程之外,更着重专业教育。科系分为「普通科」、「资料处理科」、「护理科」、「观光科」、「应用外语科」、「电脑美工科」和「电机工程科」等科系,真纪和郑镜念的都是「电脑美工科」,同为一年级生。

沿着河滨公园往学校走去,一路上的花草树木令真纪感到心旷神怡,潺潺的流水声彷佛欲洗涤人心般,冲去一身的疲惫和烦忧。

她像是散步般地跟在郑镜身後,时不时掏出LOMO相机拍下周遭风景,等到发现两人的距离拉远,这才匆匆小跑步跟上。

彷佛感觉到真纪的靠近,郑镜忽然转过头,银白色的发丝轻扬,微微露出那张姣好精致的面容,伴随着自小叶榄仁树飞坠的落叶片片,宛若精灵般梦幻,真纪看傻了眼。

「我只说一次,若不想自找麻烦,在学校要装作不认识我。」郑镜乾净清冷的声音吐露出残酷的言语。

她眨眨眼,过了数秒才会意过来,急忙掏出册子,却被郑镜的话打断。

「这是为你好。你也不想被班上的人起哄吧?毕竟我们非亲非故,我也懒得解释,太麻烦。」

这才明白郑镜意思的真纪,皱了皱秀气的眉头,翘唇微抿,这回执意地翻开册子并写到:「我不介意,不是麻烦。」纯真的面容上写满倔强。

郑镜挑挑眉,刻意向真纪走近,弯身,莞尔中带点恶意的说:「我介意,我讨厌麻烦。」

仰起头望着她的真纪,脸上被因气愤和郑镜太过靠近所引起的羞赧而染红,她忿忿地写下:「我明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惊叹号画的又大又用力。

郑镜呵呵地笑了,声线乾净如流水般悦耳。「很好。走到大马路上往左拐就是学校了,你十分钟後再开始走。」

语毕,他也不管真纪是否还有话要写,迳自迈步离开。

气不过的真纪刻意用相机拍下他那看起来无牵无挂的背影,因此注意到郑镜的裤子似乎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是猫毛,此发现宛若在透明无色的冰块中发现一朵花瓣似的,瓦解郑镜那高洁清冷的形象,添了点滑稽,令真纪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然後她坐在河堤边的长椅上,等到看不见郑静的身影才起身往前走。

气愤过去後,随之而来的是气馁和难过。

她明白自己不该向陌生人寻求扶持和温暖,那不是应给的。

在遭遇那件事情後,真纪知道与人保持距离才能以策安全,任意打开心房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情;房东是好人,而这不代表郑镜也得付出同样的好。

可是,好寂寞啊。她在心中低喃着。

原本自己的朋友就少,事情发生後,因着失语症,失去人与人最直接且方便的沟通方式;也因着新闻报导,旁人过多的好奇关心,她将自己封闭起来,等好不容易汲取些许勇气,重返普通生活後,一切都疏远了,仅剩一个从小学认识到现在的好朋友仍有联系,其余的都断了。

除了自己,几乎一无所有,是真纪现在最真实的现况。

为了重新提振士气,真纪登入LINE,和好朋友说自己要去新班级了,对方传来「加油」,她回覆了一只两手握拳朝上举的动态图後,毅然决然地走入上学的人潮中。

转学的第一天就在如此无奈的气氛中展开了。

直到让班导陪同自我介绍後,真纪才渐渐明白为何郑镜告诫她不得透漏两人之间的关系。

「各位同学们,这位是言真纪,你们的新同学。真纪同学因为父母亲忽然过世,不得不搬到花狮子的亲戚那里住,她本身也因为父母的事情得了失语症,没办法开口说话,目前正在接受治疗。大家不要因为这样就对真纪另眼相看,多多照顾她,要相亲相爱,知道吗?」

站在黑板前的真纪,望着穿着打扮像学生,心态也好像孩子般天真的班导,在心中翻起无数的白眼。

她腹诽:这人是怎样?说什麽失语症之类的话,这下大家想不对我另眼相看都难了。

「班长,起来让真纪认识一下。」班导说。

「我是韩清,欢迎来我们班。」拥有狭长凤眼的班长韩清说。

真纪望了过去,赫然发现韩清班长的外型和她印象中的班长差很多,他有着一头从黑色渐层到紫色的波浪短卷发,就像韩系艺人般时髦帅气,与他出色的五官格外合适,衬衫内还加了件连帽无袖衫,看起来活泼又青春。

事实上,班上的同学们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都是设计科学生的关系,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打扮,庞克系、视觉系、学园风、韩系、日系等都有,当然,乖乖好学生的类型也有,但就算是这样的同学们,也戴着独具个性的猫耳耳机,这令之前在一般高中念书的真纪大开眼界。

同时也明白为何不想引起注意的郑镜,没有将一头银发染黑;现在的他在这争奇斗艳的班上反倒变得毫不起眼了。

听说校风很自由,没想到是这样的自由。真纪诧异着。

「巧巧举个手。」班导说。

一名将头发染成粉红色,绑成双马尾的女孩子,懒洋洋地举手动了动手指。

「真纪你去巧巧後面的空位坐。对了,你的号码是31号,刚好今天也是31号呢!」

真纪点点头,提着背包,依照老师的说法朝该处走去。

「好了,升旗典礼快开始了,大家准备一下。真纪,中午过後记得去领学生证。」班导说完话後,手机响起,便离开教室去接。

顿时,班上忽然喧闹起来,坐在真纪前面的巧巧转过身,一脸好奇的说:「真纪同学,什麽是失语症啊?」

附近的同学们也围了过来,三言两语的问道:

「你之前住哪?」

「现在住哪?」

「我们老师很烦吧?老把我们当小学生。」

「现在的小学生也不吃这套啦!」

「你的发型好可爱,在哪烫的?」

七嘴八舌的问话令真纪手足无措,她掏出册子想要回答,却被坐她右手边的庞克头男同学一把抢走,翻页念着并笑闹着。

「上面写着「早安」、「午安」、「晚安」耶。」

「我看看。」

「哇靠,还有「请」、「谢谢」、「对不起」。这是在推行什麽礼貌运动吗?超搞笑的。」

其他男同学跟着起哄,女同学们也涌过去看。

「这本子太单调了,我来画点图。」韩清提议,兴致勃勃地拿出麦克笔涂鸦,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就这样在真纪的册子上胡乱涂鸦。

「好了啦你们。」坐在真纪前面的巧巧笑着阻止,但她的表情似乎很乐,彷佛这样很好玩似的。甚至还起身过去,凑近韩清,笑嘻嘻的加入涂鸦的行列中。

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的真纪,就这样看着同学们肆意而为,想拿回来又怕同学以为她生气了之类的。

不想坐以待毙的她,免得又要重蹈那晚的覆辙,却无计可施,於是下意识地望向坐在第二排的郑镜,见他和坐在旁边,拥有一头火红卷发的男同学聊得正开心,完全没有注意这里,一股莫名的失落令她备感孤独无措。

直到宣告升旗典礼开始的钟声响起,册子才还到她的手上。

原本素净的封面,被画上以萤光绿、萤光蓝、萤光粉红和萤光黄交织而成的条纹底色,黑色的原子笔和麦克笔写着中文字,乍看之下像是一本聚集各种手绘风格的涂鸦封面。

真纪凑近细看,在脑中默念最容易辨识的手写POP字:韩清。

她诧异地抬头,望了过去,韩系高帅男同学略略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自我介绍道:「请不要叫我班长,叫我韩清就好。最擅长国画。」

然後大家学着韩清一样,纷纷举手自我介绍。

像是解开密码般,从韩清此字开始,所有的黑体字真纪都看得懂了,原来那是般上同学的花式签名和涂鸦。

一股误解对方的愧疚涌现真纪心底,正当她想做些什麽好回应这股善意时,班导走进来要大家赶快列队去操场,众人吵闹闹地涌出教室,真纪也手忙脚乱的将册子放回口袋。

就在此时,巧巧忽然开口:「那本册子可不可以送给我?」

真纪不解,册子是她和外界沟通的重要工具,当然不可能说送就送,於是便摇摇头。

「小气欸。」

巧巧撇嘴,随即跟上招呼她离开教室的好朋友,放任真纪一人。

班导说:「真纪,你和我来,你的课本在我桌上。还有教务主任有话想交代一下。」

真纪点点头,走出教室。

当她和班导一同转向走廊的另一头时,远远的另一端,郑镜正看向她的背影。

「怎麽?担心人家?」他身边的火红头发男同学,大剌剌的揽住郑镜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问。

「有什麽好担心的?」郑镜嗤笑反问,收回目光。

「担心秘密有没有被发现啊!」

「别乱说,阿童。没有秘密这件事。」他转过身,步下阶梯,对方跟上。

「是是是。」洪次童两手於後脑交握,两步并三步的跟上郑镜。「被发现也没啥不好啊,你就能搬回来住了。」

郑镜斜睨洪次童一眼,对方完全不受影响的咧嘴一笑。

「契约尚未结束。」

「是是是。」

脑中回想着真纪方才在班上受到的待遇,郑镜思考一会儿後,说道:「我去一下厕所,有人问起,帮我说一声。」

洪次童夸张的挑起眉,露出一副你果然很在意真纪的模样,随即肩膀遭受郑镜的拳头攻击。

「别乱想,我是受房东所托。」郑镜挥挥手,转身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

「是是是。恩人所托,自当百死不辞罗!」

经过早上的涂鸦册子事件後,生性乐观的真纪原以为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但直到上完早上的课程,才发现自己又太天真了。

其实,从册子被夺走的那一刻起,同学们与她之间的籓篱便架起了。

她因着失语症无法与同学们正常对话,仅只能用纸笔和手机回覆,这两种方式都比说话还要慢,短短的十分钟下课时间是那麽的宝贵,任谁都都不愿意浪费,有的要上厕所、有的要去福利社、还有要准备下一堂课的用具、也想和同学聊天、去操场打球、玩手机什麽的,大家都忙得很,没人愿意等真纪慢慢回覆。

因好奇而起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

没多久,她又像之前一样,变成一个人。

所幸口袋有相机,学校也没有禁止携带手机,真纪开始在下课时间於学校内闲晃,拍照,发呆,晒太阳,吃零食,调适心情,度过一个人的时间。

如此闲适的心情,很快就被第三堂课的突发状况给打破了。

当国文老师依照惯例,以当天的日期点人念课文时,尴尬地站起来的真纪,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覆老师她目前无法开口说话,受老师之托的韩清,很自然地举手了。

「老师,言同学的身体不舒服,没办法念课文。」

真纪诧异地望向韩清,他对她俏皮地眨眨眼,真纪随即以笑道谢。

「卖什麽乖啊……」

细碎的叨絮飘入真纪的耳内,她看向四周,同学们各自以好奇或是同情的眼神望过来,没发现是谁说话。

可能听错了。真纪心想。

但就在这时,她的眼角瞄到郑镜,只见他和大家一样看着这里,掩盖在眼镜後的面容若有所思,没多久便和隔壁的洪次童耳语起来。

一股别扭的感觉涌现。

该不会自己招郑镜讨厌了?真纪有些沮丧。

「是了,主任有交代,我忘了。」国文老师说:「那就前一号,30号同学起来念下面这段课文。31号同学先坐下吧。」

「啊……」坐在真纪前面的巧巧噘起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拿着课本站起来。

心有愧疚的真纪立刻写了一张「对不起,谢谢你」的纸条给巧巧,她不耐烦地接过,随口说:「随便啦!」便将纸条往抽屉一抛。

真纪无可奈何。

下课时,范巧巧立刻便和班上的好姊妹们发牢骚,大家随即安慰她。

「谢啦,巧巧,要不是老师点你了,我还想自己上呢!」韩清笑咪咪地说。

「小事啦!」范巧巧开心的羞红脸,把玩着粉红马尾,甜笑道:「若真要谢我,等等午休时请我喝饮料?」

「没问题。」韩清大方地答应,而後转头张望。「言同学呢?」

「你找她有事?」范巧巧的笑脸僵了。

「没什麽,想说要不要带她参观学校,我们学校太老旧,有些地方封闭禁止进入,不在就算了。」

正巧庞克头男同学招呼韩清去打球,他又和范巧巧道谢,便和同学们一同冲去操场。

「转学生了不起啊!」范巧巧嘟囔着。

她以为没人听见,其实都已落入郑镜的耳中。

「这下有好戏看罗!」洪次童嘿嘿笑着,头上的红发宛若花瓣般轻轻飘动。

郑镜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要不警告一下?」

「多事。」郑镜实在不想蹚混水。

洪次童不以为意的咧嘴笑,像是非常期待有事情发生似的。

如果只有发生一次,她与巧巧间的疙瘩或许很快就会消失,但没想到下一堂的数学课也出现同样的情况,老师又点名31号起来解答,韩清告知真纪不适,老师又改点30号的范巧巧。

一想到真纪并非感冒之类的小病,而是不知何时会痊癒的失语症,可能以後发生类似的情况,老师都会要她给真纪帮忙後,范巧巧一整个不爽了起来;再想到韩清处处维护真纪,待她与其他女同学不同,范巧巧便决定不忍了,顺便让真纪搞清楚状况。

「老师,上一堂课我也帮真纪念过课文了。」范巧巧语气略带委屈的说:「网路上说失语症不晓得什麽时候会好,该不会以後每次老师叫到言同学,我都得帮她吧?」

「失语症……」数学老师露出回想的表情。「啊!是你啊,教务主任有说过,抱歉抱歉。以後老师会注意。既然30号同学已经帮过了,那有其他人能解答这题吗?」

普遍数学都不怎麽优秀的设计科同学们,顿时,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敢看老师。

「就是知道你们会这样,所以我才点号码啊!我知道专科比较注重术科,但是你们将来若要继续升学,数学也是必考的项目,不能从现在就放弃了。」数学老师低叹着翻开点名簿。

见老师要点其他人了,知道自己太过给同学们添麻烦的真纪,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册子。

她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但是该怎麽做才好,她又没办法说话。

「我看一下要点几号……」数学老师端详着点名簿上的名字。

班上的同学们开始发出细碎的唠叨声,各种视线时不时朝真纪扫射,令她如坐针毡。

低头望着边缘起皱的册子,上面的涂鸦是那麽的鲜亮,充满朝气,真纪一一细数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她不想让这上面的任何人感到为难。

如果可以用写的回答就好了。

忽然间,一抹灵光闪过真纪的脑袋,她知道该怎麽做了。

「好啦!就我罗!」

当韩清自告奋勇地起来,打算答题时,真纪果断地站起身,因为起势过猛,椅子就这样硬生生朝後倒下。

大家都愣住了。

真纪没有浪费时间将椅子扶起,她一鼓作气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便开始作答。

板书发出吱吱的声音,除此之外,教室内安静一片。

直到真纪写好最後一个数字,她朝数学老师微微点头,便踏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将椅子拉起,摆好坐下。

回过神的数学老师清了一下嗓子。「嗯,正确解答。」

班上同学们立刻对真纪投以解决的漂亮的眼神,韩清甚至带头鼓起掌来,很快便被数学老师制止,继续上课。

真纪低头看着自己的数学课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在心中松了口气。

幸好之前上数学课时有认真听。她给自己小小的鼓励了一下。

「爱现。」细小的嘲讽传来。

这回,真纪无须观看,便知道是谁说的。

好不容易找到解决方法的雀跃因而消失无踪。

午休时间,真纪和同学们一同排队拿放在蒸箱中的便当,环顾教室,大家都三两成群的各自聚首吃午餐,一个一个小圈圈错落有致,隐形的界线分开不同的团体,旁观这一切的真纪看的一清二楚。

正当她在想着要不要再试试看,虽然不晓得会在花狮子这里住多久,但她不愿放弃,或许还有机会认识其余的同学。

丢脸总比後悔好。她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吃饱的韩清呼朋引伴的找人去操场打球,范巧巧出声提醒他记得饮料,顿时,班里最显眼也是势力最高的一群离开了。

「哀,今天真是超倒楣的。」范巧巧拨弄着保鲜盒中的水果。「连续两堂课被叫起来,有没有那麽衰?」

「算了啦!谁叫人家生病了呢!」坐在范巧巧旁边的马尾女同学安慰着。

其余的三位女同学也附和起来。

她们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巧班里的人都听得见,其余比较小的团体都因此暂停闲聊,气氛变得尴尬、凝滞。

范巧巧意有所指的扬声道︰「就是啊!韩清人好,同情你才一直帮你说话,别搞不清楚状况。」

真纪听闻韩清的好意被扭曲的言论,心中替他抱不平,又觉无辜。看向其余同学,想知道大家是否也与她有同样的感觉,或者也觉得范巧巧说得对,但好几个同学都低头看便当,明显摆出置身其外的姿态。

总算明白自己被孤立了的真纪,一股剧烈的恐惧和担忧激荡起来,喉间紧缩,受创的大脑忽然浮现家里出事的那晚,歹徒闯进来时她刚巧在卧房内天花板的小隔间里,打算把棉被搬出来,因为母亲说隔天要晒,岂料,之後便听到打斗和惊呼,以及噗哧噗哧的声音。

若非一直咬着手指,不然她早尖叫出声,也会被歹徒发现她的存在。

那个恐怖又漫长的一夜,深深烙印在真纪的心中,时不时在梦中惊扰,她不敢叫出声,怎样都不敢,压抑到了极致,便是失去声音。

好後悔啊!

如果那晚自己没有怕到无法动弹,是不是就能出声求救,父母也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这是只有神才能回答的问题。

在那晚曾无限逼近死亡的真纪,被迫早熟。

所以她虽然对转学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的情况感到无奈又难过,却不自责,她已经尽力了。

同时,也不想勉强自己了。

已经失去声音了,难道连自尊也要抛下吗?

反正,不管如何,我们终究难逃一死。

说不定在逃的歹徒明天就追上来了也有可能。

跟生死比起来,这点孤立算不上什麽。

思及此,真纪觉得没啥好计较的了,抑郁的面容忽地扬起一抹无奈的微笑。

范巧巧等人愣住,她们原以为真纪会哭或是生气,怎麽反倒笑了?

难不成在嘲笑我?喜欢韩清又不被他放在眼底,已经很难过了,这个小小的转学生居然敢嘲笑我!

就在范巧巧恼羞成怒,一个拍桌,欲再次口出恶言时,拿着饮料的韩清推开教室门。

他像是没有感觉到教室内诡异的氛围般,大剌剌的走向范巧巧等人,将一瓶草莓牛乳丢过去。

「你要的谢礼。」韩清朗笑,看起来帅气又飒爽,引得愣住的范巧巧猛地羞红了脸。

看清楚的真纪顿时了然,心中浮现「珍惜生命,远离祸水」的警言。

「数学课的答题很漂亮。」韩清说。

他走到真纪面前,伸出手,另一瓶草莓牛乳就这样停在真纪面前。

她垂眼看了一下,而後微微点头当作道谢,没有伸手接过,捧着便当,就这样走出教室。

「不喜欢甜的?」韩清一头雾水。

旁边的庞克头男同学揽着他的肩膀。「被打枪?」

韩清耸肩,自行插入吸管喝了起来。

旁观一切的郑镜和洪次童互视一眼。

「你的新室友很有种啊!」洪次童很是欣赏真纪的胆量。

郑镜淡漠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经过那种事情……我想也是。」

午休过去,老师宣布下午课程暂停,给大家筹备即将到来的园游会。

身为主办委员的范巧巧,领头忽视真纪,使她落入了无事可做的窘境,直到韩清发现了,范巧巧才佯装忘记的模样,硬塞给真纪好几个已经切好形状的纸板和油漆罐,要她自己找地方上色,因为班里已经没有空位摆放了。

真纪觉得这样更好,一个人清心自在,遂从善如流,一手抱着纸板,一手提着油漆罐,开始在校内漫步。

如火如荼的筹备动作,从校园各处的布置、器材的散布、学生们宛若参加嘉年华般的兴奋心情得见一斑。

室内的空地除了走道和阶梯,几乎都被占据了,真纪不得不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绕过小操场後的回收仓库,来到一处废弃的校舍。

白色磁砖贴满两层楼高的外墙,教室走廊外摆放着积满灰尘的长桌和椅子,玻璃脏污,厕所被铁链草率的封住,楼梯口拉下的铁门呈倾斜状,露出约一百公分高的空隙。

因着热爱拍照,真纪一点都不害怕,反倒被激起一股探险废墟的慾望。

她摸了摸口袋,确定相机还在後,将拆开的垃圾袋铺在长桌上,放下厚纸板和油漆罐,确定周围没人後,一头钻入空隙。

厚重的灰尘味迎面袭来,空荡荡的楼梯间回响着真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来到二楼,落叶在墙角无秩序的排成一列,将灰白的地板和围墙点缀些许色彩。

真纪好奇的走入半掩的教室门,赫然发现诺大的教室只剩下讲台和黑板,没有课桌椅,阳光自松脱的窗帘外射入,宛若一道道光束,浮尘闪闪发亮,宛若精灵。

她屏息按下快门,捕捉宛若时间停滞的这一刻。

再走到下一间,也是同样的情况,唯独黑板上画有某人和某的爱情伞,真纪同样按下快门。

一间间走入,真纪拍了一张张照片,再一间间离开。

走廊的尽头是另一道阶梯,真纪在转角处发现一面巨大的连身镜,出乎意料的,镜子非常乾净,清楚地映照她的身影。

镜面左侧写着:「照镜子,正衣冠」,而後有某年某月某日某机构赠的字样。

「已经这麽久了?」

真纪好奇的俯下身,触摸有些斑驳的字,冰凉的感觉令指尖一颤,恍惚想起握住郑镜的手时,也是同样的温度,因而没有注意到镜面的正中央,在被碰触的那一刹那,泛起无声的涟漪,像是一颗小小的砂砾投入水中般,眨眼间便消失无踪,恢复平静无波。

留下自己和镜子的合照後,真纪发现这一头的阶梯铁门是彻底拉下锁死的,便回到二楼,从上来的方向回去一楼,钻出铁门,挽起袖子,开始给纸板上色。

好不容易涂完,因为还要等乾了才能搬动,不想回去教室的真纪,确定距离放学时间还有一小时,因着午餐在校内闲晃而没睡午觉的她,决定补眠,将纸板靠墙放後,她改将垃圾袋铺在排成长椅的椅子上,戴好耳机,将当作外套的衬衫当头一罩,没多久,努力适应新生活的疲倦就这样掳获全人,她像是逃避似地朦胧睡去。

钟声响起,花狮子高级专科学校的下课时间到了,但因着筹备园游会之故,放学典礼取消,学生留校的时间也延长,忙完的同学们自行离去,老师巡一下便继续忙着校务,仅少数几人注意到真纪似乎一直没回来,但他们都因着中午发生的事情,私自认为真纪可能先回家了,这种想法最简单也最轻松,没人想在这忙碌的时候给自己找麻烦。

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潜规则,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刚来的转学生触碰禁忌。

没有想这麽多的真纪,越睡越冷,恶梦开始找上门,她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没有谁听见,永远都不会有人听见。

可恨哪,为什麽自己那麽弱?

如果自己够强,就能努力反击,那麽、那麽爸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自责和懊恼交织,苦苦在梦中挣扎的真纪,最後是被一阵温柔的触碰摇醒。

她睁开仍写满恐惧和慌张的双眼,失焦的黑瞳望着不是这里,也不是哪里的遥远彼方,濡湿的手抓住那只将她从恶梦中唤醒的手,冰凉的触感使她全身一凛。

「醒了?」乾净清冷的嗓音如同乾渴的人喝下的第一口水般,令人舒畅,彻底清醒。

是郑镜。真纪在心中说,因此意识到自己回到现实,松了口气。

他抽回被抓住的手,姿态谨慎的退後两步。

「放学了。」他态度淡漠的说。

真纪眨眨眼,这才注意到郑镜全人沐浴在一片金黄灿烂中,已是黄昏时分。

她连忙从口袋掏出小册子,翻到谢谢那一页,朝特地前来找她的郑镜举了举。

他摇摇头,率先走上前,拎起颜料罐等工具,会意过来的真纪翻下椅子,手忙脚乱地抓起晒乾的厚纸板,就这样跟在郑镜的後面,走回班上。

路途中,真纪一直在想郑镜是怎麽找到她的。

废弃校舍那麽偏僻,否则早有其他人过来弄园游会的东西了,所以肯定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自己。思及此,真纪备感愧疚,觉得自己真是太松懈太不该了,郑镜明明警告过自己不得给他添麻烦,结果还是……

等等,郑镜不是说过不能让班上的人知道他们认识吗?

那自己跟在他後面走不就糟糕了?

於是真纪渐渐拉开两人的距离,抵达教室时,赫然发现大家都走了。

难怪他不介意。真纪恍悟。

依照郑镜的指示将东西放好,无论如何,还是很感激对方前来找自己的真纪,像是一挑小尾巴似的跟在郑镜後面回家。

夕阳西下,将走在前面他的影子拉的极长,真纪不远不近的跟着,河堤上到处都是运动和散步的人们,好不热闹。

一股孤寂的感觉涌上真纪的心头。

她想着自己现在要回去奶油咖啡厅了,那是房东的家,不是自己的家。

还有机会踏入自己的家吗?

就算回去了,恐怕也见不到真正想见的人了。

天下之广,却无处可归的苍茫感,包围真纪的全人。

想到嫌犯仍在逃、想到被迫与两名陌生人同住的局促、想到新的校园生活如此艰辛,想到未来的茫茫,浓重的疲惫压的真纪无法再举步,受创的大脑逼着她停在河堤的步道上,一动不动,再也无法举步向前。

不安的感觉就要将她压垮,她哭不出来,眼眶发热如同火烧。

身边的人一个个掠过,无人停留,无人闻问。

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透明,或许下一个呼吸间就能消失不见。

这样也好。她想。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疑问,忽地透水而出:为什麽是我活下来?

「你真的很麻烦。」郑镜的声音飘入她的耳朵,又飘出去。

真纪恍若未闻。

他烦躁又无奈的瞥了真纪一眼,转身,去找房东。

没多久,仍穿着墨绿色围裙的房东来了,他认真地看着真纪,像是这样还不够似的,戴上眼镜,又看了一次,然後往真纪身边一站,什麽都没说。

郑镜瞠目结舌的望着房东。

「小镜啊,我刚出来忘记关火了,你去帮我关一下。」房东神情和蔼的说。

「我直接关店。」郑镜不爽的说:「找你来是让你把她带回去,为什麽乾脆和她一起站了?」

「好啊,但饺子得帮我包完,不然皮乾了就浪费了。」

郑镜不奈的翻白眼。「你不是很有名的心理医师吗?怎麽不和她说说话。」

房东摇摇头,举起食指,压在嘴唇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年纪那麽大了,别装可爱。」受不了的郑镜怒道,但语气中满是无奈和隐藏着的包容。

这些声音都像是和徐的清风般,吹了就过,进不去真纪的耳中。

等到她总算努力从情绪的黑潮中脱身,回归现实时,察觉的房东,拍了拍真纪的肩膀,无声地等在真纪旁边,等她迈出第一步、两步、三步,一步接一步,直到走下河堤其中一段的阶梯,去到奶油咖啡厅。

昏黄的灯光从薄荷绿的窗框内透出,将座落在龙眼树、苹婆树、苦楝树中的破旧透天楼房照亮。

将浏海绑起的郑镜,推开门,握着勺子,徐徐走出,漂亮的脸庞充满无奈,一只黑猫绕在他的脚边,蹭了蹭,便窜至树上,一溜菸的没入树丛里。

「再不吃,咖哩就要热第三遍了。」郑镜又气又担忧地说。

明白自己让对方苦等的真纪,不好意思垂下头,掏出小册子,想翻到「对不起」,犹豫了一下,改为掀起「我回来了」。

「是的,你总算回来了。」他用力咬紧总算二字,看向在真纪背後挥手让他别介意的房东,最後转为摇头失笑。

真纪也随之弯起唇角。

「啊,我的蛋糕。」房东慌张地叫着,一把捞起在脚边撒娇,名为的豌豆黄的黄猫,率先走入奶油咖啡厅。

浓浓的咖哩香飘散,唤起真纪心中关於家的乡愁。

忽然,风起,吹动郑镜的银色发丝与墨绿色的围裙,树影婆娑,衬着街灯,在白衬衫上洒落大片的斑斓光影,高挺鼻梁的阴影投射在精致的面孔上,使得他的脸忽明忽暗,营造出一股身处於光明与黑暗交界的氛围,似真似幻,宛若妖异。

这一幕深深的烙印在真纪的眼底,比任何照片都难以忘怀。

日後每当那孤寂的情绪黑潮又涌现时,她总会想起这宛若静物画般的美好,获取些许光亮和继续面对已无双亲护庇的勇气。

「还不进来?难道要我热第四次?」郑镜没好气的说。

但他语气中的关怀令真纪一点都不生气,反倒觉得温暖。

「还有蛋糕唷!」房东的声音也高高传了过来。

原来,这里还有两个人愿意关心自己。

她思忖:如果是房东和郑镜,自己愿意试着将奶油咖啡厅当作家。

郑镜回身入屋,银白色的发扬起,勾勒出流线般的弧度。

她深吸口气,小跑步的跟进去,随即被店内的装饰吓了一跳。

彩带、纸圈圈和打上蝴蝶结的猫儿们迎接着真纪,戴上欢迎帽的房东,以及也被逼着带同款帽子,臭着脸的郑镜,对真纪拉出彩炮,亮晶晶的塑胶片喷洒而出,像是魔法般瞬间点亮真纪灰暗萧瑟的世界,温馨欢乐的氛围席卷全人。

「欢迎入住奶油咖啡厅!」房东与郑镜齐声道,其中还夹杂着朝亮片扑去的猫咪们的叫声

备受感动的真纪,缓缓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天真无瑕,彷佛方才的窒碍难行已随风消失。

她无声的动唇说了四个字。

不用册子,无须手机,房东和郑镜都知道她要说什麽了。

两人满意的点点头,招呼她入座,各式菜肴和杯盘,放满六人桌,房东搔搔头,让两个年轻人先吃,便抛下猫咪们去吧台後面忙。

郑镜笑道:「房东不好意思了。」

真纪望向那躲在吧台後的肥敦敦的身影,无声的嘿嘿笑。

「方才,对不起。」

真纪讶异地望向他,恰巧撞入一对冷冽如冰晶的双眸中。

「我说你麻烦,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真纪点头,掏出册子,写了几个字:「拿我没办法。」

一股羞窘闪过郑镜精致端丽的面容,他有些尴尬的撇过头。「知道就好,干嘛写出来。」

因为他转头而无法再用写字沟通,真纪大胆地出手握住郑镜的手,趁他尚未会意过来时,用力的上下摇一摇。

「你干嘛?和我道谢?刚不是说过了。」郑镜宛若菱角般形状优美的嘴唇被吓到微张,显得有些可爱。

真纪用力点头,然後放开手,笑的两眼弯弯。

她认为自己找到好方法了。

不能用说的,那她可以用肢体语言啊,别害羞,直接点,对方一定能感觉到,如此一来,无须那麽依赖册子和手机,也能和人沟通了,。

「不客气。」他说,然後神色莫名地望着自己的手。

就在真纪想问郑镜是怎麽找到她之际,房东端着蛋糕来了,外观朴实的磅蛋糕香气四溢,若是插上蜡烛,外人一看恐怕会以为是在开生日派对。

真纪连忙掏出相机,拍了一张後,笑呵呵的房东放下蛋糕,向真纪伸出手。

「帮你拍。」

虽然热爱拍照,但几乎都一个人的她,很少留下自己正面照片,当下非常开心,听从房东的指示,端起朴素的蛋糕,凑近因为兴奋而微红的脸庞。

「一个人拍有点孤单,小镜,过去一起。」

真纪吃了一惊,深怕郑镜生气,小心翼翼地转头望向他,却见他已大方站起身,主动来到真纪的身侧,微蹲着身子,让两人身高相近,好一同入镜。

两人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

明明没有碰到,真纪却感觉靠近郑镜那一侧的身子似乎窜起电流,隐隐发麻。

她要自己专心,却在意的不得了,小脸发烫。

「来,说「咖啡」。」

羞到不行的真纪用嘴巴模拟咖啡的发音,和郑镜一头咧嘴笑,留下了两人初次的合照。

「等等啊!再一张。」房东将相机塞入真纪手中,回到吧台,从放满咖啡杯的架上拿来一台放在皮套中的即可拍。

「好像没电了,我换一下电池。」房东兴冲冲走去房间。

顿时,尴尬的氛围在两人中间弥漫。

真纪很想说点什麽打破这令人坐立不安的静谧,下意识地开口後,却发出粗嘎刺耳的吸气声,天真无瑕的面容变得惨白。

这麽难听的声音,郑镜一定听到了。真纪在心中哀号着。再次为自己怎麽老忘记不能开口一事而後悔,好丢脸。

但当她用眼角偷觑郑镜时,赫然发现他神色淡淡的搔抓一只全身雪白,唯独背上有一点小黑毛的猫,使之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刚刚她说话的声音好像一抹烟一样,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好点子忽然浮现,真纪连忙掏出小册子,翻到空白页,写下:「牠叫什麽名字?」然後给郑镜看。

他抬眼看了看。「将军盖印,我都叫他将军,是这里的老大。」乾净清冷的嗓音极其纯净,宛若本人。

真纪露出疑惑的神情。

郑镜抱起将军,凑至真纪面前。「背上的毛,乍看之下是不是很像印章?」

恍悟的真纪点头并微笑,眉眼弯弯如月,目光盈盈。

一股甘冽如水泉的气息忽然漫入真纪的口鼻,她这才发现自己和郑镜靠得太近了,近到能闻到他味道,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小脸,重又涌现红晕。

搞不懂真纪的表情怎麽能变得如此快的郑镜,懒得多问得坐入一旁的空椅,望向好不容易找到电池的房东,帮忙架上脚架,给三人拍了第一次的合照。

然後房东也给真纪戴上尖角派对帽,三人就这样大快朵颐。

席间,猫咪们时不时绕在脚边讨吃,房东告诫不行给他们吃人类的食物,尤其是甜的,郑镜附和,说猫儿的医药费太贵了,得多注意,真纪立刻认真的点头。

然後房东问起真纪第一天上课如何,真纪笑咪咪的用册子回答说虽然还没认识朋友,但大家都很好。房东放心地拍了拍她的头,一旁的郑镜对真纪露出几许欣赏的表情,然後聊起即将到来的园游会,说班上决定卖盆栽蛋糕和盆栽冰淇淋,真纪这才明白她漆的厚纸板的作用为何。

吃的肚子饱到不行时,欢迎会结束了,真纪自然的走去吧台後方清洗碗盘,郑镜则是负责整理场地,房东拿出胶枪,将透风的窗隙补满玻璃胶。

「奶油咖啡厅也有三十年了,太老旧了。」房东感慨的说:「希望能再撑十年啊。」

真纪与郑镜默然不语,却不觉尴尬了。

房东一面叨絮着奶油咖啡厅的历史,一面给猫儿们梳毛,然後,他像是想到什麽似地语气一转,突然说道:「对了,明天麻烦你们从前门进出,傍晚我有个小客人会来。」

郑镜说:「又有?」

「听听他们吐吐苦水而已,小镜,别担心。」房东四两拨千金的解释。

「都已经退休的人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没办法啊,我发过誓了。」

「又拿医生誓词塘塞。」郑镜语气严肃,听起来反倒他才是大人似地说:「别人我不知道,但心理医师最辛苦的就是只能接收,不能讲出口,外表看起来只是坐在那里,但听人吐苦水的压力有多大,和你住在一起那麽久了,我很清楚。」

「没事没事。」房东挥舞着梳子。「我啊,就像河合隼雄说的:「已经地球化了。」听完就连线交给地球了。」

「量力而为。」见房东坚持,郑镜一脸拿他没辙的模样。

「好,我知道。一个小时而已,没事的。」房东乖乖听训。「之前不也帮过你的小友吗?没事的,都是乖孩子。」

旁听的真纪这才想起萧警官曾和她介绍过房东。他以前是很有名的心理医师,出过好几本书,到现在都还在细水长流的卖着。以前房东曾帮忙辅导过几名青少年犯,两人因而认识并结交。

萧警官很信任房东,所以才说服了真纪目前唯一的亲戚──远在美东,无法赶来的远房亲戚,让她入住奶油咖啡厅,一方面远离在逃的嫌犯,一方面如果真纪有需要的话,房东也能照看一二。

思及此,真纪不由得望向郑镜。

他该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得了失语症,将来恐怕得请房东治疗,所以才总提醒自己不要给房东和他添麻烦?

可是,房东从未说过什麽,她在这个家也常忘记自己生病的事情。

觉得无辜又无奈的真纪,忍不住无声的叹息,深感和睦共处的日子仍遥遥无期。

好羡慕房东啊!

愿意像郑镜一样担忧她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为什麽以前都不懂得珍惜,反倒总嫌烦呢?

独自一人死里逃生的孤寂和罪恶感,又开始掀动真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彷佛感应到她的情绪波动,衔蝉奴跳到台面上,朝她喵呜了一声。

正在擦乾盘子的真纪,立刻被牠仰颈讨摸的姿态萌的忘记烦忧,掏出相机拍了一张後,学着郑镜的手法,搔了搔牠的眉间,衔蝉奴随即俯下身,配合着真纪的手的角度歪着头,舒服的眯细了眼。

望着店内猫儿们悠哉缓慢的步调,真纪要自己也学着慢慢来,反正着急也没用啊!

真正着急的是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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