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立春,春寒料峭吹酒醒,吹不来渎洲今年的雪。落於东宁的最东边,虽说每逢年至寒风入骨,但雪景皆要碰运气。
岷水县内,张灯结彩的景象未来得及换下,纵是人烟稀少,不及渎洲大城教人目不暇给,却也难掩年後喜庆之感。眼见一位身穿褐色常服,提着一个木盒,一副道人姿态的中年男子自县门进了县内。渎洲关口严,那人将身上所带之物悉数交於岷水关口守正,木盒开毕,皆是些九针药品,长流银匜,那守正闻得他是位郎中,便放了行。
那郎中进了县,先是从袖口翻了张宣纸,读过纸上所写【岷水县倚莲江家】,才就近到店家去问,随即雇了辆马车驶去。岷水地小,花不了一个时辰便到了方才所谓【倚莲江家】附近,这江家并非是大户人家,那郎中在倚莲道上寻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瞧到那不起眼的小院,踏入院中道声叨扰,扣了扣门。顷刻便出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赔笑说道有客迟迎,多有失礼,这定是屠知昔,屠大夫了。
屠知昔颔首笑道:「江老伯哪里话,倒是屠某一路上没寻找路,耽搁了时辰,不知令郎在否?」
江老伯闻言微微向屋里作请,一边引屠知昔进去。「犬子知道今日大夫要来,起了大早,东西也都准备上了,今日江某先代我还病着的那口子道声谢,待犬子学成归来,定要再谢过屠大夫。」
屠知昔摆摆手,知晓江老伯是要谢自己给其发妻抓过的药,捡回了夫人一条命。他的医馆设在徐烟城,其子江勉一路求医无果,这才求到了自己头上。而自从江勉将药包带回家中一刻起,得空便千里迢迢赶往徐烟城请教。屠知昔见此子不过年刚弱冠,却有上进不屈之心,便生了收其为徒之意。此次前来岷水,也是要亲自接他,前去徐烟城暂住学医。
「先生来了?」隐隐听到正厅传来少年询问之声,那声音竟是有些按捺不住。
屠知昔跨进不大的正厅,立在侧边的少年便走上前去作揖问安,一抬头,便对上了江勉一双瑞凤眼。虽是已经见过数面,碍於初次以弟子身份相见,少年郎不由得面带涩意,一对清秀眉轻轻蹙起,像是在问何时才行拜师之礼。
屠知昔从进院起便暗自打量了起了江家,虽非大户人家,乃至算得上有些清贫,却还是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夫再看杵在自己身前的江家小子,单看外袍一眼便看出是新衣裳,再看身後行囊,皆不是轻便之物,可见为了此次拜师出行,江父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与本钱。
此时对上江勉一双眸子,屠知昔心下了然,却见江勉像是将心绪暂且压下道:「还请先生先随我去看过家母。」
屠知昔暗叹到底是江家独子,才不过弱冠,为人亦可以做到处变不惊,颇识大体。大夫对江勉颔了颔首,便随他入了里房。只见江母坐在床边,半倚着床头小憩,竟是没有察觉大夫一行人到了里房。
江勉行至床头低音唤了声娘,江母才缓缓转醒,见了大夫又免不了起身言谢,给屠知昔劝了回去。见江母面色尚可,屠知昔便让江家父子放下心来,随即撤到台子上为江母细细号脉。江母原先患的是肺痨,严重至极时,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吃了屠知昔几副药,便通顺了许多,也不见咯血了。
号过脉後,屠知昔知道江母已无大碍,只需坚持用药,不日便可大好,只是日後不可操劳。屠知昔切脉时,发觉江母双手寒凉,便决意与她施针。只见他从木盒取出一只绣着蓬莱竹的布袋,从里面取了针出来,往江母肺俞、膏肓俞、关元等穴施下,又细细叮嘱道不可劳心劳力。
江母施过针後歇下,末了还向江勉道了别,唯恐拜礼过後多有不舍,便不亲自送行了。拜礼於正厅进行,三拜过後,屠知昔再取出先前绣着蓬莱竹的布袋,交於江勉道:「方才给你娘亲施的,便是这针,好生带着,莫要忘了初心。」江勉受下,再徐徐言谢。後来又是江父一阵叮嘱,这才放了行,却还是拗不过江父执意将二人送至关口,直至瞧不见父亲,那江勉才上了马车。
话说这便过了一月,徐烟城大街小巷皆是熙熙攘攘一派景象,到底是渎洲最为繁荣的城区,不过今日,聚尘堂内却无一点生意。
这聚尘堂便是屠知昔於徐烟城设下的医馆,照大夫自己的意思:夫医者所为,皆是但愿天下无疾病,又何惧堂上药生尘?【聚尘】一名,便是这麽来的。
屠知昔今日起了早,料理好堂上事务後,用过午饭,便携了大弟子江勉出了堂。马车不紧不慢,一路上也算是平稳,屠知昔见路途渐短,便倾向前去,正了正江勉的领口。江勉一愣,由着师父打理,也不出声去问。屠知昔见他有惑,开口道:「此去蔺家行诊,衣冠还得正一正。」见江勉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不由添了一句:「江小子初来徐烟,不知也是正常的。那蔺家虽说是在徐烟有头有脸的位置,却不是百年家业,不过是近十年来,在汾临港的海运有了起色,飞上了枝头罢了。」屠知昔心道江勉此子到底为人老实,没有心思,便决意要给他一番解释。「虽说是大户人家,却也并没有那般撑得起台面,而既是俗人,便也爱人奉承。」
话音一落,只听马儿嘶鸣一声,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屠知昔掀开布帘,只见赫然蔺府两个大字,知道已经到了地方。江勉随着师父下了车,一路跟着行至府前,只见屠知昔扣了扣门,半晌才出来个家丁开了门,问过来意,又奔回去禀蔺老爷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丫鬟来开了门,这才将二人领了进去。
由大门过了屏门,进了前院,丫鬟便在东厢房外喊了声夫人,顷刻便有了回应。二人随着丫鬟进了厢房,只见一名女子坐在案边,对着屠知昔笑吟吟地颔了首。一旁江勉非但初入蔺府,更是第一次入大户人家的屋院,不由得忘记了屠知昔的叮嘱,四处张望起来。看那夸张至极却难懂的墙雕、精美玲珑的家什,最後回过神,对上已然注目自己已久的主母的眼睛,和她冠上的首饰、衣上的金花。
屠知昔道:「此子乃是屠某弟子江勉,今日来,是助我为贵府少爷诊病的。」
蔺夫人应了一声,将那引路的丫鬟又唤了来。「怎还不来?」那丫鬟回道:「婢子不知,昨儿是知会了少爷的,现下已经派人去寻了。」
而不待蔺夫人将眼垂下,一声「母亲」便传至耳中。厢房里的人皆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少年身着一身玄衣进了房,向着蔺夫人行了礼。
「到哪儿去了?」蔺夫人话中不乏问责意味。「回母亲,见清娘去了。」蔺少爷低着头,似是不想教旁人看了去。蔺夫人道:「清娘清娘,倒真像是亲娘了。」见二人还杵在厢房,道了声也罢,便请屠知昔二人上案为蔺少爷诊脉。
这蔺少爷患得也不是什麽严重的病,只是前日里好端端的,却一头栽倒在院里,这才约了屠知昔前来一看。号过脉後,屠知昔便知蔺少爷不过是体虚,并无大碍。此行带了江勉来,说是为自己打下手,实则是想让此子学些东西,便教江勉也探一探脉。
江勉应了下来,将指置於蔺少爷腕处,那蔺少爷虽是蹙了蹙眉,却没说什麽话。江勉初入医道,什麽规矩都牢记在心,一一用上,医者诊病望闻问切更是不敢忘记,号完脉,便抬头要看少爷的脸色。那蔺少爷本在看着江勉,见他要看自己,便别开了眼。
江勉见他刻意要避,当下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怕生,不敢与自己四目相对,便自顾自看了起来。只见小少爷一双羽玉眉微微蹙起,细细看来,下方竟是与自己相仿的一对瑞凤眼,却是暗暗无神。心道若是没了眼底的乌青,定是眼底流光的一双眼睛。江勉想到这里,觉得方才分了心,不免暗嘲了自己一番。再看脸颊,虽是瘦削了些,但也非像是病重之人,至多面色不佳,有些蜡黄。目光流转至唇,唇瓣干涩,未至苍白,却黯淡无光。
「江小子瞧出点什麽没有?」屠知昔轻声问他,江勉移过眼来看他,似是犹疑不决,又问蔺少爷:「不知少爷心中是否有郁结?」蔺少爷闻言一愣,别过的眼睛朝着江勉望去。
屠知昔笑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有夫人在这,少爷能有什麽郁结?」少爷一听,笑似非笑地朝他看去。也不知江勉听懂是没有,但见蔺少爷听了师父一席话便展了眉,以为自己猜的不对,又苦苦思索起来。屠知昔又请来纸笔,书下【人参一钱半、党参四钱、茯苓三钱】等字,嘱咐药汁五碗水煎至两碗,与生姜、粳米等同煎。字写完了,又署下名,还问江勉要不要也写一张。
纵是江勉单纯,也只当那是玩笑话,不敢当真,刚要笑着推辞,只听一声「好啊」传至耳中。只见蔺少爷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站定以後移步取了一张纸来,递於江勉。江勉一愣,却也接下,又见他定定望着自己,便执笔写下了方才心中所想的方子。屠知昔在旁边看着,见他写下【酸枣仁,茯苓、龙眼肉、甘草】等字,便知他果然惦记着方才观察少爷脸色解出他心中郁结之事,且打算把江勉写的这一份一并算作是自己的,以免惹是生非。
「写好了,你也写一写自己的名字罢。」蔺少爷指了指,竟是要江勉也署个名。无法,只好在少爷指的地方书下「江满月」三字。之後虽是不免在蔺夫人面前解释一番,好歹也留住了江勉的方子,只是随着师父出诊便出了药方,与其说是未来可期,倒不如说是胆识过人。
因为一时冲动,平白给师父添了麻烦,江勉进了院子後便一直低着头。出了蔺府,身後婢女也告了退。江勉跟着屠知昔上了车,二人才又说上了话。屠知昔把帘子掀开一截,教江勉朝外看看。江勉不解,问师父是什麽意思,屠知昔道:「你瞧,车少了。」江勉只见车外仍旧是车水马龙的闹市景象,实在不懂是什麽车少了,只好又问。「北韶人的车少了。」屠知昔答道。
东宁国位於北韶国之南,二国隔海相望,除了西洋与东洋,值得叫上名字的还有最西边的西岳、其南从属的桓羊、最南且於东宁交好的南嵇、从属於其并位於中原的融阳还有位於北韶之南、融阳之北的牧浦。这北韶与东宁向来行商经贸,徐烟城临海,又是东宁之要地,如今驶在此地的北韶马车却少了,也不免教人看出端倪来。
江勉问道:「师父是说,今年的商贸,不如往年景气了?」屠知昔松开车帘轻声道:「东宁的商贸少有不景气的时候,没了北韶还有南嵇,就连不问世事的牧浦也偶有商贸联络。北韶虽不算於我国交好,但鲜少会向如今这般断了商贸。」江勉不由想起聚尘堂中不少药材,还是自北韶运来的,又问道:「若是断了这商路,药材还有没有了?」
屠知昔道:「商事小,战事大。」见江勉似是豁然开朗,他接着道:「关乎人命,医者不可不心系,今日你诊出蔺少爷有心事郁结,开了方子,是好的,夫人宋氏那番话,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江勉惊道:「师父既知那蔺少爷确有心事郁结,又为何说那样的话?」屠知昔道:「那宋氏便是他的心结,她自然是不信的,到时平添一顿说教,小少爷又怎会认呢?」江勉这才知道师父的方子里为何没有宁神安心的几味药,原来是听了自己一番话,才故意为之。师徒二人又聊了莫约一盏茶的时间,聚尘堂便在眼前了。
再看蔺府,那蔺少爷拿了一张药方,行至厢房,刚要看,只听门外有人唤「霜晨哥哥」,猛地把方子藏於枕下——要知是谁,下回分解。